宁萌/摄藏在麻花辫里的爱
□肖 鹏
记忆里的村庄,东边是一座平顶的大山,似巨大的屏风,山脉延绵,如伸开的两臂,将被岁月遗忘的宁静的小山村拥在怀中。山下是依山开出的一层层绿色的梯田,田水反射着阳光,像数不清的银镜,照亮了大山深处的松树林。客家人都爱依山建房,几十户人家的房屋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各个山坳间,被连绵的青山温柔环抱着,人们在炊烟和着日升日落的节拍里,周而复始地循环着劳作与歇息的信号。那时,村里有一所简陋的学校。说是学校,其实也就是一排低矮的瓦房,空间较大的那间是教室,教室左侧一扇门进去是一间不足八平方米的房子,便是老师的办公室,乱石砌成的墙根有五六十公分高,墙根以上全是黄土砖头垒砌的,左侧那堵墙已裂着一条斜缝。泥皮脱落的斑驳的土墙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而在这方天地里,只有一位如春日暖阳般的女教师——清姐。
清姐是本村人,二十出头,扎着一条乌黑发亮的麻花辫,走起路来,辫子在肩膀后欢快地跳跃,仿佛带着无尽的活力与希望。她皮肤稍显黝黑,眼睛却明亮而清澈,宛如山间潺潺流淌的小溪,透着质朴与纯真。她是我二伯的大女儿,按村里的辈分我该叫她清姐,但我们都亲切地叫她清老师。
那时,学校实行复式班教学,清老师一人要同时教一二年级的语文和数学,也教我们唱歌、画画。一间教室里,一边是乳臭未干的叽叽喳喳的一年级小豆丁,一边是稍显懂事却同样活泼的二年级学生。也没有铃声,上课铃就是一声口哨,清老师自己吹响哨子,然后就像一位神奇的指挥官,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这场“教学交响曲”。她先给二年级的学生布置好作业,让他们安静地书写,然后转过身,用温柔又生动的语言给一年级的孩子上课。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就像深山里的鸟鸣,把那些枯燥的知识变成了一个个有趣的故事。教“a、o、e”时,她会说:“小朋友们,你们看,a就像一张大嘴巴,张大嘴巴aaa;o就像一个圆圆的月亮,圆圆嘴巴ooo;e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白鹅,扁扁嘴巴eee。”孩子们听得入迷,小眼睛瞪得大大的,跟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大声朗读着,清脆的童声在教室里回荡,而后在山村的上空飘荡。
课间休息时,学校前面那块三四十平方米的绿茵茵的草坪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我们男同学在泥地上赤脚跳格子,一堆女同学则踢自己制作的鸡毛毽子。清老师偶尔也会放下手中的粉笔,加入我们的游戏行列,和孩子们一起在草坪上玩耍。她组织大家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自己当老鹰,张开双臂,做出一副凶猛的样子,可眼神里却满是爱意。孩子们纷纷躲在她身后排成一列,紧紧地抓住前面同学的衣服,左躲右闪,欢笑声此起彼伏。有时候,她还会和孩子们一起跳绳,麻花辫随着跳绳的节奏上下晃动,那欢快的身影仿佛也变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然而,20世纪80年代的山村生活是清贫的,山村学校的办学条件同样十分简陋。清老师的办公桌是村里木匠用木板做的,光滑的桌面下有两个抽屉,桌面上摆着一叠厚厚的教学用书和学生的作业本,此外就只有一瓶红墨水,墨水瓶上插一支蘸水笔。也没有像样的教具,只有两块用木板制成的黑板分别在教室的两端用木架支起来,由于缺乏黑油漆,使用多年的黑板已经露出了许多斑斑点点;讲台桌是一张非常破旧的“长短脚”,立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或左或右摇晃着。冬天,寒风从破旧的窗户里钻进来,清老师就拿来家里的蛇皮袋对半剪开后把窗户钉封上。尽管窗户已经钉得严严实实,可教室的天面没有木棚,凛冽的北风还会从瓦缝里灌进来,衣着单薄的我们坐在教室里上课,一双双小手都被冻得通红粗壮,连握笔都困难,本来就写不工整的铅笔字更显得扭扭歪歪。为了取暖,课间休息时,小伙伴们不约而同地奔向教室土墙的拐角处“挤暖暖”,个子大的同学靠墙角,然后一堆身材瘦小的就开始争相往里挤,如果谁在“挤暖暖”的游戏中守擂成功成为“擂主”,谁就会受到同学的崇拜。于是,大家奋不顾身用胳膊肘往里挤,那土墙皮也被我们挤磨得光滑锃亮。这个时候,清老师就会静静地站在旁边,默默地守护着我们,慈祥的眼光里流露出满满的爱怜。上课的时候,只要不用写字,她都会叫孩子们把手插进裤兜里,自己则用冻得发紫的手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写完字,转过身,她习惯性将麻花辫撩在身后,右手拿教鞭点着板书带着我们读,她的手背上裂开的一道道口子清晰可见,鲜红的裂口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眼。
有一年冬天,一场寒潮突然袭来,村民都足不出户,待在家里围炉取暖。教室里冷得像冰窖,清老师担心孩子们冻着,就带着身体稍显粗蛮的几个孩子从家里搬来柴火,在教室里生起了火堆。柴火在教室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合唱,跳动的火苗与麻花辫尾的红艳艳的发结相互映衬,映照着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那热情的火苗温暖着山村学校琅琅的书声,也温暖了教室里二十多个孩子的心,照亮了山里娃走出大山的路和梦想,也带给我们少年时代温暖的记忆。
如今,这所曾经留下童年美好记忆的学校早已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不见了踪迹,但清姐用自己的青春和汗水浇灌我们成长的身影却一直深深烙在我的脑海。她甘于清贫,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了这座小山村,奉献给了那些渴望知识的孩子们。她就像一盏明灯,照亮了孩子们前行的道路;她把真正的伟大,深深地隐秘在平凡岗位的坚守与奉献之中。每当回想起那段时光,清姐那梳着麻花辫的身影就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她那矮小的身躯迸发出的至真至上的大爱,恰是一座不朽的丰碑,永远矗立在我的心中。
刊于梅州日报2025年4月30日梅花版
编辑:廖智
审核:陈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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