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像

●汤舜

李纲（1083－1140），字伯纪，号梁溪居士，谥忠定，北宋末南宋初著名的抗金能臣。祖籍光州固始（今河南固始），后落籍于福建邵武。他出生于父亲任职的秀州华亭（今上海）官舍，世居江苏无锡，晚年定居福建，逝世于福州。曾领导东京（汴京，今河南开封）保卫战，取得了胜利；宋高宗时担任丞相，虽仅七十五天即遭罢免，但励精图治，采取多项军政措施，为后来的南宋中兴奠定了基础。李纲与梅州有缘，曾行走在梅州大地上，写下了20多首诗。本文试对李纲的梅州诗歌之旅，进行考察和探讨。

一、李纲梅州行之由来

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八月十八日，在朝廷投降派打击下，李纲被罢相，先后被贬谪鄂州（今湖北武昌）、澧州（今湖南澧县）和万安军（今海南万宁）。他途经桂林、郁林（今广西玉林）、雷阳（今广东雷州），渡海，建炎三年（1129）十月底抵达琼州（今海南海口）。在《宋李忠定公文集选》卷一九《诗序》中，他感慨道：“自江湖，涉岭海，皆骚人放逐之乡，与魑魅荒绝非人所居之地。”到达琼州后第三天，即十一月二日，他接到了朝廷赦令，允许他“任便居住”。他作《次琼管后三日奉德音自便二首》，其中道：“天地恩宽难报德，试从今日数归程。”“却收老眼来观国，尚冀中原早戢戈。”表达了能北返与家人团圆的欣喜，希望中原大地早日平息战火。

十二月十九日立春，李纲在北归途中接到家信，作《立春日龙化道中得家问三首》，其序道：“诸季已挈家渡浙江，如剑川。又闻江西颇有群盗啸聚。遂决意由五羊趋循、惠、潮阳，假道闽中以归。”因为家人的居所变动和江西的战乱，李纲决定由广西改道广东，经过广州、惠州、河源、梅州，进入福建，再去与家人团聚。他后来在一封写给朋友的信中也交代了这一变更：“岁尽抵容南，传报虏骑深入，江湖间大扰，道塞不可行。宿留至春暮，得寇退报，且知家寓鄱阳属邑，幸无虞。乃由藤、梧、康、端、广、惠、循、梅，以趣临、汀，意欲身留建、剑间，遣子弟挈家来会。”（《与周元中书》）由于这一变故，48岁的李纲踏上了梅州之旅。

李纲从惠州乘船，于建炎四年（1130）五月三十日抵达河源。其诗《寓河源馆舍偶成》序交代了这一时间：“五月晦，寓河源馆舍，雨凉新沐，偶成一绝。”他后来经龙川，穿梅州，达武平，一直是陆行，恰如其诗《自河源陆行如循梅》所示。

李纲对这次长达四年贬谪赦还、跋涉万里的经历，“远谪方知行路难”（《过紫溪值雪》），感受着“磨蚁”式的痛苦：“往返循环真磨蚁，已将大地等微尘。”（《立春日龙化道中得家问三首》其一）他得了脚肿病：“贱躯得重膇之疾，行立皆妨，殆为废人矣。”（《与向伯恭龙图书》）但总体而言，他的身体“幸且顽健”（《与周元中书》）。其间，一直有儿子李宗之陪伴左右，偶尔一段路程还有一二朋友追随，又有仆人照料，可以坐“篮舆”——类似后世的轿子：“岭海经行涉两年，篮舆触热道龙川。”（《循州道中作》）一路上“野寺山庄随意宿，溪鱼村酿不论钱”（《遣兴》），地方长官偶尔会来接待一番，并且，路途太平，“未尝遇盗”——“三黜先生发半华，但将笔墨作生涯。已知晏食能胜肉，反觉安行可当车。月好只愁无竹影，风来自与扫岩花。江边盗贼休窥伺，不是宣和宰相家。”（《山居遣兴四首》之三）李纲梅州之行，也处处充满平安祥和之气。

李纲的四言体“自题”诗一首

福建邵武的李纲雕像

二、李纲梅州行之诗歌创作

李纲在长期贬谪的生活中，排遣愁苦的方式主要有二：“排遣凭诗句，销除赖酒杯。”（《早行二首》其一）他也在《北望》诗中写道：“迢迢休北望，汨汨正南迁。出处岂无意，厄穷那问天？销愁凭酒盏，遣兴赖诗篇。诗酒吾家事，从今号谪仙。”因为作诗较多，他不无自豪地说：“殷侯左降惟书字，陆相南迁不著书。今我新诗三百首，坐令二子觉区区。”（《绝句》）

李纲于建炎四年五月三十日到达河源，经龙川向梅州进发。他途经长乐（今五华）、兴宁、程乡（今梅县区）、蕉岭，完成了梅州之行。他曾作《宿金沙寺》，序云：“自梅趣汀，行小路，硗埆危甚，六月十一日宿金沙寺。”金沙寺，在蕉岭境内。可知李纲在六月十一日到达了蕉岭。从这两个明确的时间点看，李纲梅州行仅用了几天时间。

这几天时间内，李纲作了20多首诗，可谓高产。其诗具体包括：《循梅道中遣人如江南走笔寄诸季十首》《古意四首》《宿兴宁县驿二首》《午暑憩夜明馆二首》《宿金沙寺》《放鲜鲫》《自金沙至梅口宿农家》等21首诗（据王瑞明点校的《李纲全集》）。另外，《乾隆嘉应州志》也载有李纲的一首诗《过黄牛岭》，并载：“旁一峰名黄牛岭，宋李纲过此有诗，八景所称‘丞相文峰’也。诗见《艺文》。”因此可见，李纲梅州之行，亦是他的诗歌之旅。

为什么说《循梅道中遣人如江南走笔寄诸季十首》是李纲梅州诗歌之旅的开端呢？《李纲全集》中的诗大体以编年的顺序编排，《循梅道中遣人如江南走笔寄诸季十首》被编排在卷二十七之首，而卷二十六之末的诗是《通衢驿夜坐有感二首》。通衢驿在龙川通衢镇。《通衢驿夜坐有感二首》中有诗句“晓登丞相岭，夜宿翰林堂”，“丞相岭”在今五华岐岭，“翰林堂”在兴宁。“李纲一早从五华岐岭经过，晚上到翰林的故乡兴宁住宿，日行约30公里。”（陈蔚梁《也谈丞相岭与翰林堂》，《梅州日报》2018年11月19日）李纲“夜坐通衢驿”作诗二首，当是设想第二天“晓登丞相岭，夜宿翰林堂”的行程。因此，其后的诗应该是李纲进入梅州后所作的。

为什么说《自金沙至梅口宿农家》是李纲梅州诗歌之旅的结束呢？《李纲全集》中《自金沙至梅口宿农家》之后的诗是《南安岩恭谒见定光圆应禅师二首》，题目可以表明它作于福建武平。南安岩（今狮岩），即在武平，王象之《舆地纪胜》第一百三十二卷载：“南安岩，去武平县八十里。”定光圆应禅师，即指在武平设道场的北宋高僧定光佛。诗中写道“岭峤经行万屈盘，北归今始到南安”。而梅口，在程乡县北。所以说，《自金沙至梅口宿农家》是李纲梅州诗歌之旅的结束。

综观李纲在梅州写的诗，其内容主要有：描绘梅州优美、宁和的山水田园风光，如“触热过梅川，硗嶅鸟道边。林深晴有雾，土旷昼稀烟。略彴横溪小，篮舆碍石偏。乱蝉鸣翳荟，叠涧泻潺湲。”（《宿金沙寺》）“夏夜宿山庄，风吹禾稼香。儿童窥户牖，鸡犬讶冠裳。戛戛竹摇翠，辉辉萤弄光。浊醪浇渴肺，梦觉月侵床。”（《自金沙至梅口宿农家》）等；记叙旅途逸事，如《放鲜鲫》；抒发忧心国事、感慨宦海人生、思念家乡亲人等复杂感情，如“鸾凤招不来，鸱鸢麾不去。君看酒肉败，坐使醯鸡聚。小人为身谋，无复及远虑。国敝身亦危，何殊木中蠹。”（《古意四首》其一）“弟有青云志，兄今白发翁。断鸿飞峤北，归鹤自辽东。鲸海扁舟过，烟岚一笑空。衰颜虽已老，尚有渥丹红。”（《循梅道中遣人如江南走笔寄诸季十首》其一）等。李纲的诗总体风格清新雅健，磊落光明，他在梅州写的诗也具备这一特点。

福建邵武的李纲纪念馆

三、李纲梅州行之亮点

李纲在梅州的几天旅行中，有一些亮点值得铭记。他的怀家许国情怀，他歌颂梅州山水风光的美好，他放生鲫鱼的善举，尤其令人难忘。

（一）“怀家千里梦，许国一生心”

李纲在兴宁县驿住宿，深夜无眠，作诗二首，题名为《宿兴宁县驿二首》：

清夜风露冷，月华窗半侵。

怀家千里梦，许国一生心。

倦鸟投林急，潜鱼泳泽深。

无人知此意，抱膝自长吟。

六月欲徂暑，又催流火辉。

竹间萤已乱，檐侧燕将归。

岂念弃纨扇，永怀劳铁衣。

兵戈犹未息，老尽故山薇。

即使是六月暑天，深夜也风清露冷。月华漫过半窗，李纲孤寂难眠，见到竹间流萤乱舞，飞鸟投林归巢。不由感慨，将思乡与爱国之情糅合着吐出。想着自己怀家许国的心事，行走在他乡，年老体衰，他并不因像团扇一样被弃捐而自怨自艾。国家兵戈未息，他仍想身着铠甲，上战场杀敌。“怀家千里梦，许国一生心。”“岂念弃纨扇，永怀劳铁衣。”表达出李纲思念亲人、心系祖国的一往情深和无限忠诚，让人看到他“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形象。

（二）“赖有道傍飞瀑在，喷霜翻雪作清寒”

李纲清晨从兴宁县驿向北进发，中午到达了夜明馆。夜明馆，又名夜明场驿，在今兴宁市永和镇夜明村，离兴宁城约30里。李纲无暇去探访附近的夜明银矿场，却见“道旁清流激湍可爱”。附近瀑布“喷霜翻雪作清寒”，发出“锵金漱玉声”，他更情有独钟，就写下了《午暑憩夜明馆二首》：

火云千丈映溪山，正是人间行路难。

赖有道傍飞瀑在，喷霜翻雪作清寒。

宝气何年夜发明？至今邮舍得佳名。

我来不暇寻光景，但爱锵金漱玉声。

李纲用诗赞颂了梅州山水的壮丽优美，让人感受到他“乐山”“乐水”的情趣，也让梅州山水的美永远定格在文字中，令人神往。值得一提的是，51年后，南宋另外一位能臣、诗人杨万里也来到这里，作《题兴宁县东文岭瀑泉，在夜明场驿之东》诗。能让名人情不自禁为之作诗，梅州山水可谓有幸。

（三）“步月溪头放小鲜，银梭掷水势飞翻”

李纲在梅州得到了本地人热情招待，有人送来了新鲜的鲫鱼。李纲却在月夜与儿子一同去溪边，将鲫鱼放生了。他作《放鲜鲫》，序交代了此事：“客有馈鲜鲫，月夜与宗之溪上放之。”作为外来人，李纲不称自己为“客”，而称梅州本地人为“客”，这也许是当地人自我表达的一种身份，被李纲无意中记录下来。这进而说明：在南宋初，梅州人可能具有自觉的“客”的身份意识。《放鲜鲫》诗序中的“客”，也许是文字记载中最早对梅州人作出的身份记录，李纲为梅州人确定为“客家”保存了一份珍贵的资料。这是李纲梅州行的一个重要贡献。

《放鲜鲫》诗写道：“步月溪头放小鲜，银梭掷水势飞翻。清波真是悠然去，不似洋洋只听言。”诗歌具体描绘月夜下“银梭”似的鲫鱼跃入清溪中的曼妙身姿以及在水中游动的悠然自在，表达出李纲对自由美好生活的向往。他放生的仁厚宅心和民胞物与的思想，从诗中鲜明地体现出来。不过，李纲放生鲫鱼也许与他的斋戒有关。他以前爱吃鱼，曾作诗《偶得双鲤付厨作鲙以荐一觞》可知。而宣和二年（1120）四月十五日，他开始斋戒了，曾在《持八斋文》中说：“凡遇朔望，三日八日必斋，虽于肉食未能一切断去，庶几有进无退，至于永断而后乃已。”望，农历每月十五日。《放鲜鲫》在《李纲全集》中置于《宿金沙寺》之后。《宿金沙寺》作于六月十一日，“放鲜鲫”的确接近六月之望了。

总结全文，南宋丞相李纲机缘巧合来到梅州，寥寥数日，却留下了20多首诗篇。梅州佳景聚笔上，思家爱国怀心间，他为梅州文化献上了一份宝贵的礼物。（作者为河北师范大学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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