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兴宁·文峰

一根登山杖

●钟秋

93岁的父亲每年都在抱怨身体大不如前,却依然每年都跟随儿女左右折腾、东跑西颠,目的就是图一个热闹,寻一份欢笑。但是在一次旷日持久的感冒之后,他却突然送了根登山杖给我。这应该是他心仪已久的东西,也不知是何时购置的,我没见他用过。或许,父亲只是心血来潮,想送就送了。他知道我喜欢一个人往山里跑,出于一个父亲的爱护之心,只是想让我有个傍身之物罢了。又或许,在购置之初,父亲就已存了要送我之意。他是节约之人,一直都秉持物有所值、物尽其用之原则,若不是存了送我之心,又岂会购置一件对他无甚帮助之物?

其实平常进山时,我并不像其他登山徒步者般选择一些路道明显的线路,而是穿行于苔痕密布的深谷,岩壁陡立处,更需手足并用、攀藤附葛。相比于登山杖,我更喜欢随意砍截竹竿当作探路工具驱赶蛇虫。父亲一生秉节持重,颇有君子之风,如松如竹。而我却如山中飞瀑,冒失轻进,始终未能承袭他的风范。父亲一直反对我独自进山,但又知我极爱此道。既然无法阻止,那就尽力帮助。送我登山杖,应该是有叮嘱我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之意。

父亲博闻强记,古文功底深厚,也喜诗词。40年潜心教学,治学严谨,虽未成为一个文人,却育得桃李满天下!他一直诲人不倦,却疏于辅导我的学业。刚上小学时,他甚至都不知道我每次考试都不及格,直至后来上高小才把我带在身边,但平时的督促与教导也是哥哥代他完成的。然而,父亲的一些藏书却是我的启蒙之本。大概四年级时候吧,哥哥让我背了《千家诗》之后,我的成绩才开始突飞猛进。而那本《历代名家词百首赏析》更如暗夜萤火,引我踏上文学之路,也被我一直带在身边。如今,书页泛黄,墨香犹存,每次翻读,仍如醍醐灌顶。“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这两本书完全可以算是父亲送我的第一根登山杖。我从来没有系统性地学过写作技巧,很多时候都是胡乱下笔,也是父亲及时告诫:写诗必须从格律开始,写文章就要从自己熟悉的领域入手。当初加入作协,文香老师两度提起,才在诚惶诚恐中写下申请。为此,还特意填了一曲《采桑子》:“舞文野笔难成器,怯望层楼。欲上层楼,更揽神光解墨愁。香师两度催芳信,慧眼相投。意味相投,效孟郊文苑共游。”

父亲生性洒脱,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除了在大方向稍加指引,鲜少干涉儿女的选择。然而,骨子里他却是极重亲情的。早年他将心血倾注于学生,但儿女始终是他心头的牵挂。父亲虽然没有直接教导过我,却以其一言一行深深地影响了我;从来没有催人奋进的语句,却以其孜孜不倦的教学态度和正直为人的高风亮节塑造了我的世界观、人生观及价值观。我作为父亲最小的儿子,受到的宠爱自然大大超过前面的哥哥姐姐。记得父亲曾带我看过一场电影,即使是仅有的一次,但我却永远记住了那个片名《牧马人》。彼时年幼,只当是寻常消遣。未料40年后在手机上再次刷到同样的画面时,脑海中几乎不假思索地便跳出了《牧马人》这个片名。随着许多恍如隔世的画面一一溢出屏幕,那一刻才恍然,原来那场电影早已化作星辰,隐匿于记忆的夜空,无声地指引着我前进的方向。在我踉跄的时候,父亲虽然没有一路搀扶,却总在前方点燃一圈篝火炙烤着我犹疑的脚步;在我迷茫的时候,父亲虽然没有直指方向,但却以身作则点亮一盏明灯照耀了我的世界。这是父亲送我的第二根登山杖,让我的人生从此有了海拔高度。

或许父亲自觉年事已高,一根登山杖不再有什么效用,但对我却有极大的辅助,故而就随心所欲地送给了我。然而,在我看来,这一根登山杖却是父亲一生疼爱的缩影。虽然我并不一定用得上,但这也是我往后人生旅途的一种激励。它静静地倚在车角,不似竹杖般轻盈,却如父亲的目光,始终替我梭巡着前路。望子成龙,每一位父亲都会有的心思,或许在父亲眼里,我是继承他衣钵的最后期望。而在我心中,这却是父亲给我的第三根登山杖,杖尖叩石迸溅的火星,原是父亲早年生炉批卷时溅落的笔灰。火星闪耀处,却是那满天星轨,而这杖正是丈量星距之尺。

93岁的父亲,虽然嘴上说着“每况愈下”,但依然乐观且倔强,自立且精神,但凡有客,必亲手沏茶,连上下楼梯也不要人搀扶。父亲偶尔也会吹牛,古今逸事,信手拈来,谈吐之间,尽为经典,完全不像耄耋之人。“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有时候,望着父亲的满头银发,我心里暗想:这或许也是一个家庭的幸运吧!若有幸活至父亲的年岁,我亦愿顶一头银霜雪发,如他般“竹杖芒鞋轻胜马”。那时候,那道山梁上,是否仍有他的目光,穿透岁月,凝望我手持他赠的杖,踏过他指引的路?

枇杷熟了

●马怡林

南窗外的枇杷树又到了满缀金黄的时节。蝉声尚不成阵,只在晨昏时分怯怯地试啼几声,倒将青砖小径上的日光衬得愈发静了。我总爱立在廊下看那累累果实,看阳光顺着叶脉游走,在果皮上滚成碎银似的光斑,恍惚间竟分不清枝头晃动的是今岁的丰盈,还是二十年前外祖母蓝布衫上褪色的补丁。

那时的枇杷树瘦弱得像支旧笔杆,枝丫总在暮春时节擎着几簇青涩的果子,像学堂里背书卡壳的孩童。外祖母却常说:“慢些长的果子甜。”她每日晨起都要往树根处浇半瓢淘米水,浑浊的水珠顺着树皮的沟壑渗下去,倒像是给这位沉默的老友斟一盅温酒。我趴在石桌上临《多宝塔碑》,总见她仰头望着树梢笑,眼角的皱纹堆叠成两朵绒线菊,仿佛那些尚未成熟的果子已在她眼底酿成了蜜。

头一茬熟透的枇杷是在某个骤雨初歇的午后坠落的。雨珠缀在叶尖打颤,果实跌在青瓦上发出闷响,像是光阴深处谁在叩门。外祖母用竹篮兜着这些沾泥带水的金珠子,在井台边冲洗时哼着客家小调。剥开的果肉沁着凉,甜里裹着丝缕酸,像极了那些年拮据日子里挤出的欢愉。她总把最大的塞给我:“慢些嚼,核里能尝出日头味。”我至今记得果核在齿间滚动时的触感,圆润如老玉,藏着阳光晒透的滋味。

后来我负笈北上,枇杷树却在老宅的寂静里愈发丰茂。寒假归家时见它披着霜,枝干被冻得坚硬如铁,看起来竟比盛夏时更显精神。外祖母裹着灰扑扑的棉袄扫堂前的落叶,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里,忽然飘来一句:“树和人一样,熬过寒冬才算真长成了。”那时我只当是老人对着草木说禅,却不知这平淡话语里埋着多少岁月的感悟。

真正懂得枇杷树的心事,是在某个梅雨季的黄昏。雨水敲打老瓦檐,溅起编磬般的清响,我守着病榻上的外祖母,听她絮絮说起这树的掌故:原是外祖父年轻时从福建带回的幼苗,饥荒时靠着井水活命;外祖母嫁来那年它初结果,满树金黄压弯了枝头;子女童年时期,这些酸涩的果子便是初夏的零嘴……她浑浊的眼底忽然泛起光,枯瘦的手指颤巍巍指向窗外:“你听,雨打枇杷叶的声音多像说书。”

如今老宅的外墙翻新过多次,唯井台边的枇杷树仍在原地生长。它的影子漫过白墙时,总让我想起外祖母晾晒的蓝印花布,层层叠叠裹着旧时光。今春见它开花,细碎的白瓣落在青石板上,竟像谁不经意撒了把星子。邻家孩童常来偷摘未熟的青果,我不阻拦,反倒想起自己儿时举竹竿捅果子的模样——原来年岁的轮回,早藏在树皮的皴裂里。

前日暴雨,清晨见满地断枝残叶,心里猛地揪紧。走近了才发觉那些坠落的枝叶间,竟藏着更多羞赧的新绿。雨水洗过的树干泛着青褐色,仿佛经了淬火的器物。暮色渐浓,徐徐晚风送来枇杷特有的清香,混着邻家炊烟,在巷弄里酿成微醺的酒。摘一颗熟透的果子轻咬,汁水漫过舌尖的刹那,二十年的光阴忽然凝成琥珀。蝉终于开始纵情鸣唱,声浪里浮起外祖母晾晒龙眼时的侧影,外祖父在树下修补藤椅的剪影,还有那些被岁月磨得温润的旧时光。

忽想起《项脊轩志》里说“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当我与归有光一般无数次望向这棵树时,恍惚中明白,原来有些东西从未消失。它们只是化作岁月里的沉香,躲藏在“亭亭如盖”的枝叶之后,酝酿于酸酸甜甜的滋味之中,镌刻进了几代人的记忆年轮里,等某个初夏的黄昏,借着一树金黄,与日夜思念的人重逢。

我的 “闲鱼” 生活

●钟思婷

人近中年,正是上有老下有小,需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时候。前年秋天的一个中午,大女儿举着手机蹦到我跟前:“妈,你看这双阿迪的童鞋,九成新才卖85块!”彼时我正对着鞋柜里女儿穿小的半打品牌鞋叹气——鞋子还八成新,但都因尺寸问题穿不下了,扔了可惜,留着占地。于是,闲鱼App就这样闯进我的生活,像一把钥匙,叩开了二手交易的奇妙世界。

初次试水是在女儿的指导下完成的。我戴上眼镜对着屏幕上那堆“非专业摄影”的商品图仔细研究。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鞋标缝线是否对齐?卖家信用是否优秀?最终选中的那双粉白运动鞋,到货时竟装在原盒里,卖家还贴心地放置了小香包,鞋盒里隐隐带着淡淡的薰衣草香——这比开盲盒抽到隐藏款还让人惊喜。从此我便得了“闲鱼选物综合征”:逛三小时不嫌累,对比五家不算多,收藏夹里躺着上百件“心动宝贝”。

有次女儿眼巴巴地跟我说,她超想要一套汉服,可又嘟囔着平时穿的机会太少,买新的太浪费。我灵机一动,带着她在闲鱼上搜索“汉服出租”。嘿,还真让我们找到了一套粉白色的汉服,款式精致,绣花栩栩如生,裙摆轻盈飘逸。租金不算贵,我就爽快地下单了。等汉服一到,女儿迫不及待地穿上,去公园拍了好多美美的照片,发在朋友圈收获一堆点赞,开心得不得了。能让女儿花小钱就体验到喜欢的东西,“闲鱼”真是帮了大忙。

岂料我的“闲鱼”生活很快就遭遇了“翻车”。去年冬天,我看中了一双酒红色的巴洛克风格短靴。看着卖家信用优秀,评价区清一色“神仙卖家”“货真价实”,我立马下单。三天后终于收到梦中情鞋,我一到家就迫不及待地试穿,幻想着蹬上靴子变身时尚主妇。谁料靴筒的弹力带像道紧箍咒,脚刚探进去就被“五花大绑”,好不容易塞进去了,没想到脱靴时更惨——我像只被拔毛的企鹅,抱着沙发扶手龇牙咧嘴,最后不得不劳驾老公帮忙“拔靴”,两人笑出了眼泪。吃一堑长一智,现在我买鞋必问“靴筒围度”“鞋楦宽窄”,俨然成了半个鞋类专家。

卖羊毛大衣的经历则堪称一场心理拉锯战。那件焦糖色的浴袍款大衣,吊牌都没摘,就被我放在衣柜里挂了两年——宽大的版型让我像裹着块奶油蛋糕。当朋友第N次让我“断舍离”时,我咬咬牙拍了组“证件照”:阳光下的大衣泛着羊绒特有的柔光,腰带随意打结有种慵懒的法式风情。首单标价699元,无人问津;我有点困惑,想着这价格已经让我大出血了,但换个角度想,闲置在衣柜,它的价值就是零,加上大夏天卖大衣也着实有点不适合,于是我就狠了狠心,把价格降到599元。终于有位姑娘私信我了:“姐姐,这衣服能换码吗?我买了S码小了,你这件M码我胸围够吗?”一来二去聊得热络,正当我兴冲冲翻出熨烫机准备拍细节视频时,她却说不要了。原来,她老公嫌二手衣服不卫生,生生掐断了交易。但失落不过一天,接二连三有人来问价,最终在降价后的第三天达成了交易!“开单了!”我兴奋地叫起来!赶紧打电话联系快递员,然后手忙脚乱地把衣服熨烫好,附赠了一小包防蛀香片,还将外盒用闲置绸带包装成礼物的样子。看着衣服被快递员拎走的背影,我竟有种嫁女儿的不舍。

在“闲鱼”待久了,我渐渐发现,这里最动人的不是低价捡漏,而是对话框里的温暖。曾卖出几本绘画的理论书籍,买家收到后发来书放在她书房的照片,墙上还有她画的中国画。有些买家虽然没有达成交易,但看着她对我审美的赞同,感觉在千里之外有了知音。有时候遇到天气不好,跟买家说迟一两天再寄,都能得到对方的理解。旧物的故事在陌生人之间悄然流转,温情在无线电波中传递。

在数次的买卖中,我还学会了不少小技巧:要记得把自己的宝贝“擦亮”提高曝光率,卖电器得录段开机视频,就连出闲置的马克杯,都要在白瓷杯里插支薄荷摆拍。有人说这是“中年人的无聊消遣”,可我却在讨价还价中学会了温柔沟通,在包装发货时重拾了手作乐趣,更在无数次“确认收货”的提示音里,懂得了物尽其用的美好。

今天整理衣柜,我把女儿小时候的公主裙挂在闲鱼上出售,很快就有买家买下给女儿过生日。我突然想起初次下载“闲鱼”的那个傍晚,夕阳把客厅染成蜂蜜色,女儿趴在地板上研究鞋码,我在旁边帮忙。原来生活就像“闲鱼”的循环——旧物离开,新物到来,人来人往间,每个物件都带着故事流转,而我们,就在这一来一往中,慢慢读懂了生活的B面:不是将就,而是给热爱以更舒展的姿态;不是吝啬,而是让美好在懂得珍惜的人手中延续。

如今打开闲鱼,不再是单纯的买卖,更像推开一扇挂满风铃的门,门后有千万种生活在轻轻摇晃,叮当作响。而我,早就把那双让我哭笑不得的靴子改了松紧带,穿着它又开始哼着歌在这烟火人间,继续我的“闲鱼”之旅。

父亲(组诗)

□王柳萍

菜园

菜园是父亲的画框

青菜绿,番茄红,豆角长

他用锄头调色

绘出生活的模样

外孙女在旁嬉笑

父亲眼里闪着柔光

摘下的蔬果

是给家人最清甜的诗章


指纹

他摊开手掌时

整块土地在掌心里翻身

老茧里嵌着的泥星

酿熟了四季的月光

我们总在秋后翻找

那些蜷在芽窝里的闪电

原来所有没说出的

都已在纹路里漫成地下的河流


镰刀

他弯腰时,脊梁锻成镰刃的弧

锈迹在稻茎上蚀刻年轮

汗珠滚过稻芒的瞬间

整片金黄举起反光的灯盏

而所有弯下的弧度

终将在收割后的空田里

成为北斗垂落的第七道辙印


茶壶

六十年陈垢在壶底

凝结成星云

倾斜时倒出整条银河

茶杯里浮沉着松针状的彗尾

他喉结滚动着山泉的褶皱

而我的杯底

始终沉着他年轻时

遗落的半片月光

编辑:李舒宇

审核:张英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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