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袋黄花豆

●刘思明

那是一个长假后的上午，我站在老家的院子里，准备带着孙子返程珠海。听到动静的父亲蹒跚着从里屋出来，执意要送送我们。父亲年近九旬，步伐不再稳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岁月的坎坷上，颤颤巍巍。我几次伸出手想要搀扶他，却都被他轻轻摆手拒绝，那只干枯的手在空中摆了摆，仿佛在说，他还能行。

我跨进轿车驾驶室，手握着方向盘正要发动车子。从汽车的侧视镜中，我看见父亲急促地迈了几步，走到车窗边，动作带着几分急切。他的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郑重其事地递给我：“这是今年新采摘的黄花豆，”他的声音沙哑，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野生的，晒干了，你带回去煮粥。”

我打开布包，一股熟悉的、淡淡的豆香瞬间弥漫开来。一颗颗猪肾形的豆子饱满润滑，呈现出温暖的金黄色，每一颗都像是被阳光亲吻过，是父亲倾注了无数心血精心挑选出来的。我知道，这些豆子背后藏着多少艰辛。父亲不顾年迈，硬是凭借着一股执拗的劲儿，在围龙屋后的荒草丛中开辟出一小块地来种黄花豆。每到收获季节，他都偻着背在密密麻麻的荆棘中艰难地穿梭，一粒一粒地采摘。他的手不知被刺伤了多少回，可他从未抱怨过。我仿佛能看到他那布满老茧伤痕累累的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颗颗豆子，那专注的神情，就像在呵护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珠海湿气重，”父亲微微抬起头，目光中满是关切，絮絮叨叨地说，“这豆子能祛湿气。”我正要推辞，他却像是早料到我的反应，双手紧紧地将布袋往我怀里推且语气坚定地说：“拿着，这是今年最后一批了。”那双手，干枯却有力，传递着不容拒绝的父爱。

谁能想到，这竟成了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仅仅一个月后，他就溘然长逝了。那一天，我的世界仿佛骤然崩塌，悲伤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如今，这袋黄花豆还完整地保存着，它就像父亲临别时的叮嘱一样鲜活，从未褪色。每一次想起父亲，我都会缓缓地打开这个布包，轻轻地抓一把豆子反复揉搓。珍珠般的黄花豆就像是一条无形的纽带，穿越时空，让我一次次感受父亲温暖的体温，听到他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的关怀。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布包轻轻地抚摸，它已经有些褪色，但依然保持着父亲塞给我时的形状。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袋普通的黄花豆，更是一份沉甸甸的父爱，是父亲用尽最后的气力，为我准备的临别礼物。

窗外的月光如水倾泻而下，洒在窗前的桌子上，洒在那袋黄花豆上。我静静地坐在桌前，仿佛又看见了父亲佝偻着背，在荒地里采摘豆子的身影。他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那些细小的豆子，承载着一个老人对儿子最深沉的爱，也承载着我对父亲最深切的思念，这种思念，如月光般，温柔而绵长，永不停息。

梨花风起又清明

●王玲

老梨树开花时，总让人疑心是谁往树上撒了白面粉；枝桠间垂落的香雪纷纷扬扬，落在老祖母的苎麻头帕上，像谁在给老人家簪满花。

“门背后一条割，牵啊出尾丁丁。”老祖母坐在灶前，把小小的山妹抱在怀里，一本正经地教她念童谣，让她猜谜语。山妹总是漫不经心，胡乱猜着，一会儿指天，一会儿说地。祖母用粗糙的手指在冷却的灶灰里画了一件长长的物件，山妹见状大叫：“扁担！”祖母摇摇头，笑了笑，继续画，前端又圆又粗，尾部略细，山妹懵懵懂懂，还是猜不出，使劲摇着老人的手臂，老人只得再次提示“专门用来称东西的。”山妹这才恍然大悟，得意地说出了谜底：“秤杆子！”声音是那么响亮，把门楣上的蜘蛛网都震得簌簌颤动，火星子溅在老祖母补丁摞补丁的大襟衣上，这分明是眨巴着眼睛的星星。

祖母每天装扮一成不变，头罩黑头帕，身穿靛蓝色对襟短衫，下配黑色阔腿裤。尽管头帕叠成方形，将满头银发罩得严严实实，但那一头银发总是梳得铮亮铮亮的。祖母做事一丝不苟，自己是这样做的，也是这样教孙女的。山妹蹲在青石门槛上，看她佝偻着背教自己淘米：“要顺着水流走，米粒才不哭。”山妹站在滚烫的锅边，看她颤巍巍抓起青菜放进锅，教自己炒菜：“要用手抓起青菜甩一下，不要贪图方便一股脑倒进去，青菜才不会多水。”山妹坐在被梨花映得发白的案板前，祖母抄起一片绿油油的蕉叶，教自己往蒸屉铺蕉叶：“叶脉要顺着屉纹摆，就像给人梳头不能逆着发路。”……做什么事都有板有眼的祖母以为按部就班，会在老屋里居住一生，也将在老祠堂告别人生，怎奈抵不过残酷的现实，最后那几年像门前老梨树，虽花开满树，风急雨骤之下，摇坠直落，吹散了一地，吹向最后的归宿。

那年梅雨特别稠，养老院的窗玻璃凝着水雾，祖母早已戴不上黑色头帕了，稀稀疏疏的白发顺从地紧贴着头皮。她突然攥住山妹的袖口，指甲在涤纶布料上打滑：“给我点钱好不好？十元就够！”那一年山妹读师范，背着沉重的书包，刚刚缴完这个月的养老费用。山妹知道祖母在这里不愁吃不愁穿，一切有护工打理，她没有花钱的地儿，也出不去花那钞票。当然，山妹也知道她要把十元钱交给谁，每次来养老院，老人总会要点零花钱。以往，山妹总会默不出声地给她点零花钱，再低眉顺眼地跟护工阿姨讲些好话。这一次，山妹沉默了，只当没读懂她浑浊眼底的乞求。那个教会孙女抓盐要“先尝三粒米”的老人，此刻却像个偷糖的孩子般惶恐不安地拉了拉山妹的衣襟。不谙人情世故的山妹，冷眼瞧了瞧正打扫卫生的护工，弯下腰摸了摸祖母干枯得老树皮一般的脸庞，故意大声说：“奶奶，我已经交了这个月的费用了，您安心住着，有什么打电话跟我说啊！我下周来看您。”临别之际，祖母眼巴巴地望着山妹，山妹深深懂得她的心意，她想回家，但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那两个字始终不敢说出口。其实，真正做错事的是山妹她们——一帮自以为是却又无可奈何硬把她送进养老院的孩子们！一周后，祖母偶染风寒，山妹以为小病而已，当天未能及时探望。岂料风烛残年的她很快卧床不起，第二天山妹赶去时，祖母已不省人事，嘴唇干得裂开了几道缝，咧着嘴喘着粗气，像当年的父亲一样，成了一条奄奄一息的鱼。此时的山妹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个大耳光，那张始终没给出的十元纸币，就这样蜷缩在衣兜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长出了青霉……

“又是一年春草绿，梨花风起又清明。”恍惚又见那抹靛蓝身影坐在灶台边。山妹想伸手接住飘落的银发，却只来得及捡起一枝冰凉的梨花——原来有些亏欠，在离去的背影里，早已长成了扎进心里的刺。

花畔静影

张文煌 摄

清明：于铭记中永生

●马怡林

细雨斜织的清晨，万物皆被染成旧画。山野的雾气将碑文洇成水墨，苔藓爬上青石，仿佛时光的笔触正悄悄改写往事的注脚。我握一束新摘的野菊，花瓣上悬着未干的露，像未及落下的泪。

风掠过松针时，纸钱的灰烬在低空盘旋，是先人未寄出的信笺，字迹被雨水稀释成烟。母亲曾说，烧纸时火苗越旺，离思念的人就越近。此刻，我望着跳跃的火焰，恍惚看见祖父蹲在田埂抽旱烟的背影，烟圈与青烟在雨幕中重叠，化作一缕飘向远山的叹息。

父亲用镰刀割去荒草，刀刃划过枯茎的声响，切割岁月的茧。他数着祖辈的名字，像点数星辰：“曾祖父葬在闹饥荒的春天，棺木薄得像张纸；祖母走时，枕边还压着未纳完的鞋底……”泥土混着新翻的湿润，渗进指缝，像血脉在黄土下蜿蜒的纹路。

牧童早已隐入传说，而杏花依然年年灼灼。杜牧的酒旗在风中褪色，但柳枝返青时，总有人把折下的绿意插在坟头。那些细弱的枝条，会在来年抽芽，将悼念长成一片倔强的春色

山脚的野桃树突然爆开粉白，凋零与绽放在此刻和解。孩童追逐断线的风筝，笑声惊起墓园的鸦雀，它们衔走一粒草籽，投向更远的山坡。死去的灵魂会变成种子，只要泥土还暖，故事就永远年轻。

供桌上的米酒微微晃荡，倒映着三代人的面容。祖父的烟斗、外婆的蓝布衫、父亲添土时弓起的脊梁——所有离散的影子，都在香烛明灭间短暂聚首。纸灰被风卷向高空，像一群逆飞的蝶，带着未燃尽的姓名，落进更深的春泥。

母亲指着一朵云说：“多像你爷爷卷烟用的旧报纸。”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长，与墓碑的轮廓交织成网。原来死亡从未割裂时光，它只是将离别织进四月的风，让每一次血脉的震颤，都成为永恒的续章。

清明的雨，是天地与人世的契约。它洗净尘埃，却让记忆在潮湿中生根。当纸灰散作星辰，泪水渗入春泥，我们终将懂得：逝者活在每一株破土的草芽里，在每一声唤归的布谷中，更在每一次低头添土的虔诚中。遗忘才是真正的消亡，而铭记，让生与死在清明的经纬间永生。

遇见紫花地丁的世界

●霞朵

任何的相遇，都不会无缘无故。今日的相逢，前路定然有迹可循。

立春以后，春天这个“刚落地的娃娃”，显然有些任性，时而晴空万里，给人明媚；时而阴雨连绵，让人幽闭。苏子有曰“十日春寒不出门，不知江柳已摇村”，春天来到尘寰，肩背插着万物生长的令旗，万物亦蓄势待发，柔弱中蕴藏着无限生机。下了两天冷雨，天空终于放了晴，虽然还阴着，而阳光时不时从密云的缝隙，露出弥勒佛般开怀萌趣的笑脸，促使人走出去，去踏青，去觅春。

一出小区，春的气息就扑面而来。街树的嫩叶迎风摇曳，枝桠缀满刚开的花和将开的花蕾，冬日已经从容远去，春日披着新翠带着娇妍重返。“择取一朵明媚，簪进岁月肌里，许它疼痛又甜蜜”，汪曾祺的句子似是蘸了温暖的酱，让人觉得一切尽意，百事从欢。

果然春雨润万物，人间朝气生。梅花山脚、登山道旁的一排叶子花，连日春雨后，似乎一夜之间全开了，娇娇艳艳、红红粉粉依山而下，气势如虹，美翻了！春天大方地将一带繁花呈送，你就无须远足，也能触摸和领略春天的缤纷绚丽，岂容错过？我遂疾步前往，欢快地拥抱季节的惊喜和慷慨。

而繁盛的叶子花根本就不是我今日踏青觅春的主角，它们倒像是一座神秘宫殿的门童，花枝招展地引我入殿，然后让我走进一处清奇而明亮的偏殿，那安静一隅，去看星星一样的、撒在地上的细碎光芒。看见细碎光芒的刹那，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朵花，笑脸对着无边无际的天宇，眼眉和花瓣上，落满了月光。

我拍下一张张叶子花的繁花似锦，心满意足地继续往上登，雨后的春风夹着野花的芬芳，格外清芬怡人。万物萌动，春日正好，风过山野，一个故事就此展开。在靠近半山腰道路的台阶夹缝间，一抹清雅的紫在风中闪烁，我以为是幻觉，蹲下一看，啊，真的是紫花地丁，在心尖尖上眷恋过几回回的紫花地丁。初识紫花地丁，当然是在童年，祖母指着菜园一角教我认识的。也是在那时，就喜欢上了紫花地丁的紫。我的文《坡上轻风款款飞》里，有一段描述紫花地丁的文字，大约道出了我喜欢紫花地丁的原因。

“坡上，道狭草木长。草丛间，有紫花地丁零星地生长着。紫花地丁的叶子，不是‘芳草碧连天’中芳草的绿，而是‘独怜幽草涧边生’里幽草的绿。看到那绿，你就知道，紫花地丁没有去管坡外的红尘滚滚，也没有去管它周围杂草的轻薄，独自守着嫩节如霜，兀自将一叶一叶的绿，淡写成一份悠然自在。花倾紫倾情地开，令人触目惊心。……”

是2023年初春吧，一天想念起了紫花地丁，网购一棵回来种，而其清雅难伺候，野性难驯服，终究也没能将其种活留住，心里却又对它更是喜欢得紧。

若没有时光里的喜欢，我就不会注意那一抹紫，与紫花地丁的一场相逢也就不会发生了，所以无论怎样的相逢都是“有迹可循”的。如今见到的紫花地丁，风格与我曾经描述的紫花地丁一脉相承。它像是一粒被世俗世界遗忘的种子，但悄悄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开成了花。你看，它并没有被台阶上杂乱的脚步声所干扰，自若自如生长着，并自信地开了花，俨然是一个珍视自己灵魂的思想自由者。喧腾可无视，风雨能不惧，是因为紫花地丁遵从了自己内心的声音，把自己变成自己最安全的避风港。

叶子花连绵的锦簇美悦了眼睛，紫花地丁伶仃的紫却美悦了心灵哟。辽阔的春野，调皮的春风还好没有忘记我站立的山坡，欣欣然地翻阅了一笺诗页。我兴奋地将我踏春的美遇，在第一时间分享给了远方的朋友。回到家即翻阅我曾经描述的紫花地丁，上网查阅紫花地丁的“百度百科”，以知识丰饶心园，不辜负春日的特别馈赠。

中华药典中，紫花地丁具有清热解毒，凉血消肿的功效。李时珍有说：处处有之。其叶似柳而微细，夏开紫花结角。紫花地丁是多年生草本，生于田间、荒地、山坡草丛、林缘或灌木丛中。神奇的是，紫花地丁这植物平地生者起茎，沟壑边生者却起蔓。

紫花地丁的花语为“诚实”。西方的神话传说，讲河川之神伊儿的美，连美神都不禁为之倾倒。无奈宙斯怎么也不肯割爱。美神悄悄地呼唤伊儿，两人经常在草原上快乐游玩和聊天。不巧有一回被宙斯之妻赫拉看到了，伊儿慌乱地变成小牛躲了起来。宙斯为了让小牛吃草而创造了紫花地丁这草。但当宙斯从赫拉那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很是生气，把伊儿变成了星星。悲伤的宙斯为了纪念伊儿的美，又在草本上增加了一种美丽的花，就是紫花地丁的花。

在法国，有“紫花地丁节”。缘于拿破仑倾心于紫色地丁，他的追随者便以紫花地丁作为党派徽记，拿破仑被流放到厄尔巴岛时，发誓要在紫花地丁花开时返回巴黎，1815年3月，女人们身着堇色华服，把紫花丁花撒向皇帝的必经之路。如今法国的图卢兹，会在每年2月举办“紫花地丁节”。

紫花地丁习惯在篱落、地角默默生长，功用和故事却都如此丰富，且低调内敛，给植物文化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2025年的春天具有别样的浩瀚，不期然遇见紫花地丁的世界，遇见不一样的自己。

等你，在春天的路口

（外一首）

●弓木

我不是昨日黄花

即便是，当我以火般的热烈

举向天空的时候

仿佛整个春天，都是我的

可你终究未曾赴约

在我们曾经相遇的路口

满树风铃只为你摇曳，每一朵

都是我心底

为你燃起的火花

春天的情节还在继续

风贴着你的耳朵

悄悄传递着我的音讯

——快前来吧，深爱的人

我不愿在你赶到前，瞧见

我凋零的样子

清明

雨，不请自来

但艾草，苎叶、车前草不会

它们由母亲从田地里领回

像一群失散的孩子

每到这个节令

母亲都会用糯米粉、白砂糖

将它们紧紧团在一起

跟住在地里的祖先，互认亲人

待上完香、磕完头

她又重新挺直腰杆，将青涩的童年

从湿漉漉的墓地

领回热气腾腾的人间

清明回到老家

●黄思梅

清明的雨，丝丝缕缕

挂满故乡的天空。飘进嘴里

冰凉、清甜，如山石上的琼浆

它曾经滋润我的童年

清明的雨，落在池塘

轻扣水面，发出细微的叮咚声

鱼苗欢腾，跳起白色的舞蹈

它们曾经点亮父母的喜悦

清明的雨，落在挂满青果的枇杷树上

金黄的果实，将会是哪个鸟雀的美食

父母去世后，兄弟姐妹难得回老家

老屋已经荒废多年

清明的雨，落在山坡的小径上

把我的思念，快递给地底下的先人

清明的雨，你不用急

慢慢下，轻轻落，把我的

眷恋与牵挂，轻轻安放

绿满铁山春暖茶场

●素兰

春天来了驱散了

旱冬时的枯萎和哀愁

迎来新芽露出了枝头

如沐春风的三月

茶林重现朝气蓬勃

曾经的幼苗在茶农

精心修剪、锄草、

松土后欣欣向荣

满山郁郁葱葱

如飞溅起万千银珠

溢满整个山坳

望眼层峦叠嶂的茶田

听着采茶姑娘

唱起了熟悉的山歌

背着篾箩的妇人

趁机停下手中的活

嬉笑惊飞的鸟儿滚下坡

勤劳的罗英村民啊

严寒酷暑里捋袖沾香

守望着收获的季节

奔忙于桂馥兰香

哪怕汗水打湿衣裳

也要坚持守护

给予生活希望的土地

谱写寿茶的乐章

让世人一盏清茗在手

品味生活的美好

编辑：罗欢欢

审核：练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