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灯火阑珊处
●钟秋
“喔—喔—喔—”远处一声嘹亮的公鸡啼鸣把林永生从疲惫的睡梦中惊醒过来,打开手机一看,却还不到五点,村庄依然一片漆黑,远处的山影犹如浓得化不开的泼墨。虽然蜷缩在车内的座椅上,但这一觉却睡得无比踏实安稳,似乎有一缕无形的温柔将他轻轻地包裹,让他沉浸在岁月的回声中,久久不愿醒来。打开车门,借助手机电筒,永生轻轻地踏上落叶满地的禾坪,老宅的影像恍如一部厚重的书籍扑面而来,无数记忆从那渐行渐远的故事中重新拉出来,一幕一幕地跳跃着。
为了回老家过年,永生昨天上午独自开车从省城出发,经三百多公里,历漫长的塞车等待,于半夜时分到达。因为一路风尘仆仆,到家时实在无法再行打扫清理,只好把车停在老宅门口的禾坪,将就着在车里睡了一觉。妻子儿女几年前也曾一起回来,只是后来受不得村庄里太多的人情冷暖而不愿再回来,永生也不想他们太受委屈,故而这两年他都干脆只身回来。没办法,这老宅是他从小看着父母及祖辈一份心血一份精力建起来的,承托了他们林家太多的过往,也承托了他太多的怀念。这些回忆总能在他无助的时候带着一丝慰藉从天而降。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家,已经没了意义,从此只有故乡二字。
风雨已经把大门两边的对联撕剩半副,横批“岁岁平安”的“安”字也被掀掉了宝盖头,独留一个“女”字在寒意中颤抖,仿若那无处安放的灵魂失去归宿后的恐惧与迷茫。已经是腊月廿九,屋外的霜花泛着灰白的光芒,枯草堆里的那丛野芭蕉是母亲咳血那年种下的,宽大的叶子被无情的寒霜打得枯焦翻卷,裂开了几条大缝,像是母亲身上永远缝不好的伤口。今天就是除夕,永生需要尽快打扫清理以迎接子夜的钟声。
水电管道线路都是没有问题的,唯独煤气灶因为锈蚀而打不着火。永生拎起“铜煲”在那老旧的手摇井上接了水,直接在禾坪上架起几块砖头,捡拾了一把枯枝败叶生火煮起了开水。青灰色的烟雾徐徐升起,穿过竹林,渐渐地飘向小村的中心地带,似乎是要把永生回来的讯息捎给大家。这口手摇井是永生15岁那年挖掘的,井水清冽甘甜。他每次回来都是弃自来水不用,独独钟情于这口井水的醇厚绵长,独爱那“咯吱咯吱”的老旧回声。
天色大亮之时,永生已经把禾坪清理得干干净净,屋里的桌椅床铺掀开防尘罩就行了,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上次清明节回来时插在花瓶里的野花早已成了枯褐色的标本。把小桌小凳搬到禾坪,摆上茶具,又从车上取出新带回来的茶叶,沏了壶清香宜人的信阳毛尖,就着昨晚吃剩的面包,算是今天的早点了。
阳光开始投射到禾坪之时,永生基本上已经搞完了卫生,也把各种生活必需品从车上搬了下来。只有永生一个人住,晚上睡在那张父母躺过的雕花大床上就好。这是一张刻满岁月痕迹的木床,永生喜欢躺在床上听那木板发出细细的年轮之声,就像小时候父母哼他入睡的催眠曲,每一次都让他酣然入梦,仿佛一家人又团聚在朦胧的灯光下。
“永生哥,你回来了。”
一声呼唤从屋后拐了个弯转至禾坪,将永生手上热茶里蒸腾而起的水汽打散在半空,抬头一望,是儿时玩伴顺全托着半板豆腐映入眼帘。
“哎,顺全来了。是的,半夜到的,你早回来了吗?这是刚捡的豆腐?”永生抬手示意了一下旁边的矮木凳子,招呼顺全坐下喝茶。
“我也才回来两天,这是我家刚做的豆腐,用的是自家种的黄豆,还热乎着呢。今早出门就望见你这飘起烟雾,猜想定是你回来了,所以给你带点过来,咱们客家人过年怎么少得了酿豆腐。今年又是你一个人回来吗?”顺全边说边往屋里走去,“你这有菜篮或盆子盛一下吗?”
“我来,我来”,永生忙不迭地跟着入屋,“你也太客气了,我一个人只需几块豆腐就行。就装这吧,恰好我也带了些肉回来,等下随便酿酿,有个形式就行。”永生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刚洗干净的大碗,抢着盛了几块豆腐,“这就行了,余下的你再带回去,你家人多,要酿多一点。”
“永生哥,咱兄弟说这些客套话干嘛,要不我顺便帮你酿一下吧,或者今天就到我家吃饭去,你一个人刚忙完卫生,就别张罗什么了。”顺全托着豆腐倒是腾不出手来。
“行了行了,大过年的怎么也得自家生下火。今天大家都没空,等明天我再去给阿叔娘娘拜年吧。”永生按着顺全肩头一路推搡而出,心中莫名有些酸楚。想当年,自家这里可是宾客盈门的。自从父母相继去世后,他本人回来得少,逐渐地便荒芜冷清了。节假日回来,除了那些借各种名目前来要求捐款的人,实在是门可罗雀。人走茶凉间,却一直还有顺全将他当作亲兄弟看待,这是村里最值得他挂念的人。
“永生,永生。”
才与顺全走出屋门,又见一人转入禾坪径直而来,却是村委会成员林东明。
“阿叔也不叫,一点礼数也没有。”顺全瞪眼斥道。顺全姓杨,与林东明并非同姓,这“阿叔”明显是指永生,他们虽然岁数差不多,但在族中永生的辈分却要高出一辈。
“没事没事,现在都不兴这些了。主任,来,坐下喝杯茶。”永生虽然知道林东明并非村委会主任,却明白这一声“主任”必会令对方受用不少,借此化解一下对方的尴尬。
“永—永—永生—”林东明讪讪地笑了两下,最后一个“叔”字始终没能叫出,“作为村里知名的乡亲,你是我们林姓人的骄傲,要不是有你撑着,我们林姓就要被别家的看扁了,这个你看一下。”说着递过一张浅红色的纸张,永生一瞥便知又是一份捐款倡议书。虽然心里有些厌烦,但他还是表态应诺下来。一直以来,永生在村里都保持低调行事,他也不想特立独行去改变什么,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待到两人离去,永生又去了一趟祖屋厅堂,里面倒是有些热闹,众人寒暄一阵,拔烟倒茶,一时之间氛围拉得满满。“花头脑”上还有祖上留下的两间房子,推开残破不全的木门,霉味扑面而来。刻满故事的青砖灰瓦似乎承受不了更多的酸甜苦辣,横七竖八地杂了些或粗或细的裂缝。母亲出嫁时的那件花袄还在柜子里悄声吟唱当年的花样年华,父亲用过的那杆悬秤多年不变地依旧挂在石灰墙上,秤砣已经坑坑洼洼,杆上的秤星几乎掉落干净,再也无法称量生活的轻重。这里亦曾是祖辈们休养生息,引以为傲的场所,现在却被他们这一辈丢进了历史的角落。他如今拼尽全力守护的老宅,若干年后,或许也会被下一辈遗落在岁月的风尘中吧。
重新回到自家老宅便是晌午时分,匆匆酿了一些豆腐,正巧顺全让其侄女送来一篮刚摘的青菜,永生择了一些炒好,胡乱吃了午饭,继续忙着贴对联挂灯笼这些辞旧迎新的准备。那时不时升腾而起的鞭炮烟雾更是在田野上空拉出一些横贯西东的灰色影带,从而加速了暮色弥漫。
晴暖的阳光不知不觉便消散在村庄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年夜饭吃的是酿豆腐及速冻饺子。大门上的对联贴满喜庆,屋檐下的灯笼挂着吉祥如意,与妻儿通了一番电话,永生此刻是哪都不想再去。浓浓的硝烟味道不断地催促着新年的钟声尽快降临,远处孩童们的欢呼一阵一阵地勾起许多旧时记忆。硝烟浓烈而呛人,却是永生喜欢的味道。就是在这个禾坪,父亲鼓励着他第一次点燃了一整排的鞭炮;也是在这个禾坪,他欣喜地抱着半岁的儿子数着空中绽放的烟花,迎接许多和着夜色前来贺喜的狮队。若是老墙能语,或许它此刻就会与他述说许多尘封的往事;若是枯枝能描,或许它此刻也会为他勾勒老宅未来的景致。
日子一天一天醒来,怀旧的人却仍在一天一天徘徊,面对这份无法割舍的情怀,你一次一次离开,又一次一次回来,是否惧怕再也找不回一生眷恋的从前?村庄的除夕夜一改往日的沉寂,鞭炮声在子夜时分达到了顶峰,一串串红灯笼在烟雾中驱赶着冬日最后的寒冷。新春伊始,万象更新,或许明天醒来村里又是一番不同的光景。相较于城市的灯火通明,永生更喜欢此刻村中的灯火阑珊。千百度地寻觅,蓦然回首时,终究是叶落归根才能真正释怀。
大年初一,永生一如既往地往顺全及村中其他长者家中拜年。
大年初二,永生简单地在老宅招待了“转妹家”的大姐、二姐。
大年初三,永生又一次整理好行囊,准备返回省城与妻儿团聚。
车子启动的那一刻,永生刚刚安放在禾坪正前方的那个网红大风车徐徐转动了起来。若是堂吉诃德再世,恰逢此景,是否会再一次地误认为是巨人而进行挑战呢?“命运的安排比我们希望的还好”,骑士的豪言壮语似乎又充斥在田野之上。
“牡丹亭”外
●霞朵
怒放在明清时期、牡丹亭畔的“姹紫嫣红”,于初冬的一个清晨,忽然徐徐绽开在心园,娇妍粉紫,一派天真烂漫,却满屏“良辰美景奈何天”的伤春惜春。彼时正漫步在小区的园林,天空雨丝纷纷,一阵微风过后,雨丝幻化成从枝头落下的桃花瓣,轻扬着,迷离着,在眼前飞舞,飞舞。
听了一早上的昆曲《游园惊梦》,听得人懒洋洋,骨头都酥了。是龚隐雷纯声版本,第一次听就被惊艳到。简直是贵族的声音,不疾不徐的声腔,嗓子像是浸在玉湖里,又似染了暮色的荷花,在夕晖中缓缓抒发别样的婉转深情。一字一句唱的全是怀春情愫,饱满的愁绪和渴望,又杂糅着一丝丝的坚定。春来景明,“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游园惊梦,“杜小姐游春感伤,致使柳秀才入梦”。真切又张扬的情,无奈且惆怅的意,穿越了千年,依然是最初的浪漫,让人只想徜徉在那园子里,不肯出来。
听了不下八九遍后,才从迷糊中清醒过来,才想着要出门走走了。真希望来一场豪雨啊,将所有的尘埃洗净涤空,让那圣洁如雪的爱情传奇出来,再次撼动人间。但迎面而来的却是银丝般的雨,索性屏住呼吸,把故事小心捧在手中,回望苍茫时光深处的一缕玫瑰芬芳。
回望,即看见了青春校园,看见在戏剧课堂上,听老师慢讲《牡丹亭》的女大学生,那个尽日追飞絮、“为赋新诗强说愁”的自己。创作背景,创作者的简历,故事梗概,昆曲源流,皂罗袍词牌名等等,老师讲得慢条斯理,我亦听得不慌不忙。官家千金杜丽娘如何在梦中与书生柳梦梅倾心相爱,如何伤情而逝、化为魂魄寻找现实中的爱人,人鬼如何相恋,后起死回生,最终与柳梦梅永结同心,老师述说得丝丝入扣。讲到“游园惊梦”时,校园里似乎起了风,图书馆前草地上的落叶迈开了莲步,树上流莺清脆的啼鸣换作婉转的歌吟,我一时灵魂出窍,飘飘然出了教室,去看莲步的曼妙思愁,去听歌吟的含蓄忧伤。校园够宽阔,装得下一个少女的盛大浮想。
汕大校园里有的是凤凰树,正在盛开的凤凰花有的是热烈,有足够饱满的热情,来称颂赞美一则明清传奇。
出窍的灵魂从校园回到教室时,又不安分地漫天胡想至真至纯的爱情。人家杜丽娘与柳梦梅相爱相恋,根本与贫富贵贱无关,却与志趣品格有关。这样的爱情,是你懂我,我懂你,比如你描摹了你向往的一幅美景,告诉了你心里的那个人,那个人直说好,并微笑颔首,就是懂你;是你欣赏我,我欣赏你,你敬仰了我的才华,我钦佩着你的追求,相互崇拜,共守两个人相处的幸福密码;是你在我面前不装,我在你面前最真,痴话和傻话,不假思索夺口而出的话,随时都可以安心相诉,在一起总是那么舒服自在,久处不腻,是彼此永远的温馨港湾。
这近乎完美的爱情,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人生理想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灵魂伴侣”,圣洁澄澈,不掺杂任何世俗的东西。或许是因为这爱情太过理想和浪漫,所以杜丽娘与柳梦梅,只能在梦中或者一方化作游魂才能相见相守。而他们对“要在一起”都持了一份坚定执着与始终不渝,最终感动上苍,各路神仙都来帮助,得以真正合卺,厮守尘寰。其中玄机,耐人寻味。像一滴恬然安静的水,从山谷出发,要去寻找另一滴恬然安静的水,逐激流,过险滩,忍耐着无边的寂寞与无数的诱惑,一心一意奔向一个地方。生活中充满了看似偶然的相遇相知,其实都饱含着信念、忠贞与勇毅。也许那滴水能找到其心中的另一滴水,然后与之融为一体,汇入大海,彼此的生命都变得壮阔;也许其找不到另一滴水,无法触及远方,梦里的桃花便璀璨成了烟霞,任炊烟袅袅,青山隐隐,时光远去。灵魂伴侣,在人间确实可遇不可求,而《牡丹亭》用曲折奇幻的故事告诉我们,如若遇见了灵魂爱人,就是你人生的上上签,且感恩且奔赴且珍惜。
《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被后人称为最懂女人的“戏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切切意深深,不知治愈了多少红尘中的痴男怨女!他眼里的思念,是“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隔了时空都还能感觉到文字里的真诚、深沉和炽热,怎不教人动容?他说:“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他将他一生追求的“至情”,都倾注在了《牡丹亭》上,成就了一出中华戏曲史上浪漫主义的杰作,也成为了众多被禁锢、被束缚、被压抑的苦难心灵的精神康养殿堂。
红尘中芸芸饮食男女,在“牡丹亭”外,行走于波澜不惊的日子。大多数人的爱情,始于热烈,终于潦草。杨柳依依归了尘埃,星月为凭归了旧颜。最初的相互欣赏,被日复一日的烟火气慢慢吹散,相爱成相怨,苦海无涯。幸有《牡丹亭》的浪漫纯情,还有昆曲的悦耳动听,可以将心灵的诉求,谱入字句,填入格子,跌宕起伏、婉转悠扬地助人走过漫漫长途。
狗梗哩:兴宁上山的隐秘香料
●郭华群
来兴宁工作五年,每每听到同事说“狗梗哩”,都想去实地解密,奈何要么季节不对,要么已烹饪成菜。此隐藏在兴宁上山(注:笔者从老一辈口述得知,一般以兴宁岗背羊牯颈或龙田为界,以北称为上山,以南称为下山)不为外界广知的独特香料,学名不详,只言狗梗哩。光听名字,富有乡土气息,神秘有趣。当地最喜拿来做“菜搭子”点缀放香,地域特色鲜明。
兴宁人称香菜为“狗西哩”,我一直怀疑,狗梗哩会不会是香菜旁系之一。据本地人描述,感觉并不是那回事。前段时间,为挖掘这个配菜“大杀器”,终于盼来秋冬采摘期,受联兴酒家石总邀约,专程前往黄陂,了解这份大自然的馈赠。
好菜知时节,狗梗哩季节性强,生长习性跟“番香菜”(紫金风味独家流量,白斩鸡蘸料必配)类似。它不像其他香料需要精致管理,而是天生天养,撒种后便可等待收获。
首次验证狗梗哩,闻一闻,香气逼人,摸一下,手留余香,让人陶醉其中。它的香气与葱韭蒜芹以及薄荷、金不换等香料截然不同,独树一帜。外形似荞非荞,根茎为圆球形,身形苗条精致,与荞苗有明显区别,辛香味更胜一筹。
根据同行及专业人士的辨别,狗梗哩相对接地气的叫法为“野藠头”,全国烹饪行业叫“薤白”,或是早期引进的外来品种。殊不知百千年来,它一直在这片土地繁衍生息,且有专属名字,其地位在上山人民心目中不容替代。在烹饪的应用中,传承了祖辈的手艺,用于提升菜肴风味,在酿菜中尤为广泛。
首先是酿粄。酿粄的技法,与传统的塞、植入不同,而是采用裹的工艺。糯米粉和粘米粉各一半,开水和匀制成粄胚。馅料由猪肉、狗梗哩、香菇等组成,炒香炒熟调味即可。取一小团粄胚擀圆,包裹熟馅料,捏成半圆呈元宝状,先煎后蒸。色泽金黄,口感软糯,香气四溢,让人垂涎欲滴。
酿豆腐、酿黄粄,酿蛋角等是客家菜标配,五花肉是主料,放香多为葱花、韭菜、芹菜等。但在上山,这些香料全部靠边不受待见,能够代表上山风味的只属狗梗哩。除酿菜外,还可用来煎鸡蛋,以及与同期上市的麦豆同炒,翠玉双鲜。这些传统美食,狗梗哩都能将其香味完美地融入主料中,使菜肴风味更加独特,让人回味无穷。
大家对狗梗哩搭配而成,带着山野气息的菜肴,都会发出由衷的赞叹,真香、特别香!为解决野生供不应求的被动局面,上山人经过长时间的摸索与实践,终于掌握其生长规律,延长上市期。早秋播种,次年晚春花谢后留种,实现周而复始循环种植,芳香常在。
编辑:林佳如(实习) 张晓珊
审核:张英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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