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那抹绿

屋后那片林

□钟志良

天刚蒙蒙亮，权昆叔就站在上山的路口，手里握着一把铁锹，口里嘟嘟囔囔。谁敢上山砍树，我眼睛识得你，手里的这把铁锹可不识得你，若不听劝一意孤行，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绝不手下留情。

权昆叔嘴里的树，就是围龙屋后面山上的树。这可不是一般的树木，那可是全屋人心中的神树。

小时候，听奶奶讲过，屋后的树是不能砍的。我问奶奶，为何不能砍？奶奶说，那是神树，会保佑全屋人的。我还是不懂，继续问，那砍了会怎样？奶奶说，那就会有灾难。那时还小，没法理解奶奶说的话。

20世纪60年代末，乡村也是乱哄哄的，很多事没人管，也无人敢管。屋后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遭到无情的砍伐。就像关闭的水闸，一旦打开，水就会哗啦啦地往下流，谁也挡不住。砍树的人越来越多，山上的树越来越少。一些人还把灌木草丛也全部铲掉，拿回家晒干了当柴火。不久，曾经青翠欲滴的山头成了光秃秃的荒山，好像是剃光了头发的瘌痢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终于，在一个狂风大作暴雨如注的夜晚，山洪挟带着泥石，像脱缰的野马，从山上呼啸而下，差点把围龙屋冲垮。乡亲们在挨过一个恐怖的夜晚后，第二天早晨还睁着惊魂未定的眼睛，看着屋后狰狞的荒山，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奶奶见此情景，连连说，都说神树不能砍，就是不听，现在遭报应了吧。唉，罪过呵，造孽呵。

权昆叔的母亲患有重病，受此惊吓，过两天就驾鹤西去了。权昆叔痛心不已，暗暗发誓，就是拼尽老命，也要让屋后的山绿起来。

20世纪80年代初，随着生活的好转，家家户户开始烧煤了，再也没人上山砍柴了。

每年3月，权昆叔都会自掏腰包买一些树苗上山植树。围龙屋后的山上，又披上了翠绿的外衣，各种树木如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

太阳刚露出一点笑脸，几个年轻人拿着电锯、砍刀等工具，说着笑着来到上山的路口，准备去山上砍伐一些已干枯的松树。只见权昆叔双手握着铁锹，像电影《英雄儿女》王成手握爆破筒站在山顶一样，浑身充满威严，对几个年轻人大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走在前面的小光见状，笑着说，叔，您老这么早守在这里，是怕有人偷树吗？放心，现在没人敢去偷砍树枝了，回家歇着吧。权昆叔说，别嬉皮笑脸的，我问你，你们究竟干什么去？小光说，遵照村委会和林业局专家的要求，砍掉一些已干枯或作用不大的树，再种一些其他树木。

权昆叔晃了晃手中的铁锹，你们也太大胆了吧，屋后的神树也敢砍，不怕砍到你们自己吗？有我在这里，你们休想上山，都回家该干嘛去。

见权昆叔挡住不让上山，说又说不通，众人没辙，只好打电话给村书记，要他来做权昆叔的工作。

村书记兴旺来到现场。权昆叔仍然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笑着问，叔，哪个愣头青那么不懂事惹您老生气了？权昆叔答道，兴旺你来了那就最好了，我问你，是谁下令砍伐屋后的树木改种桉树？

改种桉树？没有的事，您听谁说要改种桉树？兴旺笑着问。

十多年前不是有人想承包这座山，说要砍掉所有树木重新种植桉树吗？

叔，那是老黄历了。现在呀，是按照专家的意见，砍掉一些已干枯或者没有价值的树木，补种一些比较有观赏性的树木，既有针叶林也有阔叶林，目的是使植物多样化，也更有利于各种树木和谐生长，实现绿化美化。

权昆叔放下铁锹，脸上恢复了笑容，握着兴旺的手说，贤侄，你早给我说清楚啊，就不会闹误会了。既然这样，我全力支持。然后对小光说，后生仔，叔跟你们去，我要多种几棵树，多留一些绿荫给子孙后代。

紫花地丁

□钟秋

公司内部突然传出了即将要裁员的小道消息，也不知最先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反正现在是人心惶惶。高层也没有谁出面解释辟谣，看来裁员这事是十有八九了。

仲秋八月，偶有凉风，却敌不过出租房里的闷热。独自在外谋生，林杰并没有什么额外的消遣之途，唯一的喜好只是在不大的窗台上种上一两盆花草，但也没有太多时间去侍弄，故而总是跳不出“买了死，死了再买”的恶性循环。就像如今窗台上那盆已经枯萎的玫瑰，才买来一个多月，连那已经孕育出来的花蕾都来不及开放，就孤零零地成了一枝光杆。其实，林杰并非偏爱玫瑰，只是老家的妻子喜欢玫瑰的香气，以致他情不自禁地一次又一次把玫瑰买回来。

回到租住的房子，拉开窗帘，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枯萎的玫瑰。但是，这一次，玫瑰的旁边却额外长出了一丛绿绿的嫩苗，应该是盆土里带有的种子发芽了。叶子圆圆的像个心形，很是可爱。林杰总觉得样子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它叫什么名字，所以特意继续留着这盆枯萎的玫瑰，想要看看那丛绿苗究竟会长成什么样子。

林杰虽然岁数不是很大，但也为公司奋斗了整整十年，算是公司的老员工了。然而，林杰并不属于特别优秀特别突出的那部分人，尽管他一直勤勤恳恳奋力前行，却只混到一个小组组长的职位。三十八岁，是一个尴尬的年龄，如果这次被裁员，再就业无疑将会难上加难。那时候，又该如何面对家乡的妻儿老小，特别是那尚未入学的小儿子，他还整天念叨着要买个新书包呢。

半个月一晃而过，窗台上绿苗的叶子渐渐变长了，原来竟是平常的紫花地丁，家乡人称它为犁头草，河边田埂上到处都是。尽管只是一丛野草，但终究还是为这闷热而烦躁的夜晚增添了一丝幽凉的绿意。林杰并没有清除这丛紫花地丁，反而是把已经枯萎的玫瑰枝干齐根剪去。既然它选择在这盆中生根发芽，就让它继续生长下去吧，而且林杰记得它的花也是精致玲珑的，也许它还能在孤独的夜晚迸发出惊艳的光芒。

重阳节后，公司里终于开始有人离开了，三三两两，一拨又一拨。领导层始终没有作出任何说明，但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暂时还留在岗位的也是一脸愁绪，不知下一批又会是谁。林杰虽说也有点怅然，但却不敢颓废，一如平常地处理着手头工作。

窗台的紫花地丁越来越茂盛，而且孕育了许多花蕾，一簇簇地轻舒曼卷，像一个个跳跃的精灵，在窗外的霓虹闪烁下踮着脚尖前来与林杰亲昵耳语。这静夜里透出的丝丝温存，让林杰的双眼渐渐朦胧，家中的妻儿老小，你们都还好吗？

公司的变故虽然来得突然，但林杰的工作依然忙碌。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小组当中的两人是不是偷偷向领导请了假，过几天就会回来。只要有工作要做，林杰经常都会忘记许多闲事。

突然地，紫花地丁就结出了果荚，而且已经开裂，露出了里面一粒粒排列整齐的种子？它什么时候开花了？难道我错过了它的花期？看着那果荚中如珍珠般亮眼的种子，林杰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可是天天看着它的呀！不信邪的林杰又接连观察了几天，终究没看到花开，反而又增加了几个爆裂的种荚。

不开花直接结果？林杰都要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他所熟悉的紫花地丁了！当下拿出手机，在“度娘”上查阅起来：紫花地丁，落地生根，见缝插“钉”，似小非小，不甘毁灭；它的花有两种开放形式，一种是正常状态下的开放花，比如春江水暖时，它就会完全绽放花瓣，尽情地接受阳光雨露的滋润；另外一种是闭锁花，如果环境不合适，它就不发育花瓣，静悄悄地在自己构筑的房子里完成授粉过程，同样能够结出种子。

原来如此，这不就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完美诠释吗？没错，只要我一心为公司努力奋斗，又何必管它裁不裁员呢？能够留下来自然最好，就算不幸被裁，只要能够把自己的业务技能不断提升，总会找到更加合适的工作。林杰轻轻地弹了一下紫花地丁那撑开的果荚，里面一粒粒的种子即刻便滚落在旁边的盆土上，不久以后，它们又会成为一丛一丛的新植株。

公司的裁员一直在悄悄地进行，林杰对此置若罔闻，依然倾心于工作之中，幸运地坚持到了春节假期。在家乡陪伴了妻儿老小七天后，他便接到了公司的复工通知，并被告知裁员计划结束了，所有接到复工通知的都是最后留用的人。

这是一次喜出望外的别离，林杰轻轻地拥过妻子，欣喜地在女儿和儿子脸上各自亲了一下，毅然地拖过行李箱踏步而去。春天来了，窗台上的那盆紫花地丁是时候开花了。

落地生根

□十十

第一次见到“落地生根”，是在梅城一个阿姨家的庭院里。

隔着不锈钢大门，一株独特的花吸引了我的注意。这种花的杆弯弯曲曲没有一片叶子，大大的花朵高高探出头，造型很别致，花冠蝶形，花瓣卵状披针形，缀满紫红色花儿。那一朵朵下垂的小花朵，既像小灯笼又像一只只调皮的小鸟，它们紧密团结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大的花球，有点像倒挂的小红花裙，甚是好看。这家的主人必定是非常喜欢花的，门口满满当当栽了十几盆各种各样的花，我发现这些鲜艳各异的花有一个特点：全是红色的！我也喜欢红色，这不今天便是红卫衣配牛仔裤。

站在门口驻足了好一会，不久一个穿着红色衣服、气质高雅的阿姨从屋里走了出来，我微笑着跟她点点头，她马上走了过来。两个人隔着门聊了几句，得知我是从深圳回乡的，好客的阿姨赶紧打开大门，热情邀请我进去赏花。阿姨的两个子女都在深圳工作，她偶尔也出去深圳小住。老伴于几年前去世了，今年六十岁的阿姨平时一个人住在这里。阿姨又邀请我进屋喝茶，我发现屋里的摆设也有很多红色元素，连我脚上穿的拖鞋也是红色的，这些红色被阿姨搭配得很好，并不会有俗气之感。

“阿妹，你也喜欢红色呀？”

“是呀，我的衣服有一半都是红色的。”

“红色好，喜庆，朝气蓬勃，充满希望！”

“嗯，热情又大方。”

“自从病好后，我便喜欢上了红色。”

看得出来阿姨是个乐观的人，她像见了老熟人般对我无话不谈。原来眼前红光满面、中气十足的她曾跟死神擦肩而过。她说当时确诊为乳腺癌时，觉得天都塌了。爱美的她无法接受自己变成一个不完美的女人，想到要经历可怕的放、化疗，她更是不敢也不愿意面对，一度想放弃生命，省得人财两空、拖累子女。全部检查结果出来的那一晚，阿姨躲在医院阳台默默流泪。腊月的夜晚，北风吹得人瑟瑟发抖。突然，她看见阳台旁边屋顶的缝隙中有一株红艳艳的花正在风中摇曳，阿姨很疑惑，这花是怎么扎下根的？并没有土壤可以让它成长。它又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呢？在如此恶劣的环境和天气，它竟然拼尽全部的力气，傲然挺立，开出如此娇美的花朵，着实令人惊叹。阿姨被这株花的坚强触动了。后来，在家人的规劝中，她答应手术并积极配合治疗。阿姨说手术及治病过程的痛苦她已不想再去回忆，所幸经过两年多的治疗，现在恢复得挺好的。

阿姨似乎轻描淡写的话语，却让我深深感动了。

“阿妹，看你有点郁郁寡欢，凡事想开点。你看我经历了那么多，不都挺过来了嘛。每个人都是来世上走一遭，要学会让自己快乐，好好爱自己。”

“嗯，谢谢阿姨。”

“阿姨知道你很喜欢那株花，它叫落地生根。这株花是我病愈后买的，今年第一次开花。我送株小苗给你吧，希望你以后遇到困难时也能像它一样顽强、乐观。”

于是，这株小小的花苗便随我坐上了飞机，飞到了几百公里外的深圳。查了下百度，“落地生根”别名“不死鸟”，一般在冬季开一次花，花期长达两个多月。它还有很好的药用价值，可凉血止血、活血止痛等。想着还得有一年它才会开花，我便把它种在阳台的最角落。

几个月后，我便经历了人生的至暗时刻，焦虑、无助、彷徨，各种压力环绕着我，令我喘不过气来。有段时间，感觉自己快撑不下去了，情绪几度崩溃。恰如立在悬崖边的一株小苗，如若风雨再猛烈些，便跌入深渊了。离家一个多月后，我拖着虚弱的身子回到家。阳台上那些我喜欢的花花草草一片狼藉：黄叶、枯枝、凋零，甚至有些完全枯死……此时我已没有什么心情去打理和欣赏，而那株从梅州带回来的花，我已几乎把它遗忘了。

一天一天熬着，默默承受着痛苦。临近春节，从医院回到家的我习惯直奔阳台。眼前突然一亮，我看见了一株立在高处漂亮的红色花朵，亭亭玉立孤独地站在寒风中对着我点头微笑。落地生根开花了！这株几乎没人理的花，它是专门为我盛开的么？它竟然可以开得如此灿烂！

望着这朵在风中摇曳的花儿，想想自己走过的人生之路，我忍不住热泪盈眶。都说经历便是财富，经历过磨砺的人生，才会让人变得坚强，才会让人迅速成长。接受了苦难的洗礼，才更勇于劈波斩浪。

这株生命力如此旺盛如此美丽的花，好像突然间给了我很多的力量。我知道，寒冷的冬天终会过去，温暖的春天总会来临。

绿意盈怀

□马怡林

春风又绿江南岸，也带着一袭烟雨闯进我的胸怀。于飘渺的烟雨里站立，遥望故乡的方向，那儿此时也应该满城绿意了吧。

高中时，总爱往窗台看，因为这里摆满了同学们自带的绿植。那时学习紧张，班主任便鼓励大家带自己喜爱的绿植过来，希望大家能通过养护这些绿色的小生命来缓解学习压力。于是乎，窗台上便有了仙人掌、月季、文竹、吊兰，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整个窗台绿意盈盈。课间休息时，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窗台边，看看自己的绿植，也看看别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交流着种植经验。那时候，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的绿植能够开花，哪怕只开出一朵小花，也可以向全班同学炫耀好一阵子了。

我那时养的是一株薄荷。跟仙人掌和月季等相比，它实在是不起眼，甚至有些卑微。它静静地待在窗台的角落里，不声不响，绿意疏淡。我很少给它浇水，有时想起，就给它灌上满满一瓶水。更多时候，我都会将它忘记。可是，它却顽强地生长着，并不断地向外扩展着绿意。

夏天来了，它居然开出淡紫色的小花来，一串串的，如风铃一般。经过太阳的照晒，薄荷叶散发出阵阵清香，飘溢在教室里，闻了让人神清气爽。

夏天繁盛，冬天干枯，到来年的春天又重新焕发生机，萌发出更多的新芽。两年时间，它从一株长成了一丛，并不断向周边蔓延开去，部分枝叶甚至冲破了铁窗的桎梏，朝窗外生长。班主任曾命我修剪一下这杂乱的玩意儿，我下不去手，也许是“同病相怜”。虽然它长得有些“潦草”，但这就是它最真实自由的模样啊！我央求她。如果你舍不得剪，那便把它移栽到楼下花坛吧，花盆本就不是它的归宿。或许是出于年少时的固执，我还是留下了一株，其他的便都移到了花坛里。

毕业前夕，担心薄荷因无人照顾而死去，我把最后一株也留在了花坛。离开校园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它也终于自由了。一扇生锈的铁窗，锁住了两个渺小的生命；一方狭小的天地，终究困不住两个向往自由的灵魂。此后，我没有再回去高中的学校，八年了，不知那一丛薄荷是否长满了整个花坛，还是被当成杂草除去？只剩那一抹顽强生长的绿影隐约地在记忆中浮现。

我已不见绿丛，绿丛在我。

一个山村里的小孩，向往着山外头的世界，于是乎便如那株薄荷般疯狂向窗外生长，用自己稚嫩的身体触摸更多的阳光雨露。哪怕被夏日的台风折断躯干，被冬日的霜雪冻萎枝叶，也会在来年春天萌生出新的一抹绿意，长满整个胸腔。那丛薄荷最终还是摆脱了花盆，虽无法肆意于野外，但也算成全了原本属于它的自由。如今，那个小孩也走出了大山，在错综复杂的社会中尽情舒展拳脚。纵然生活中仍会遇到许多磕绊，却也多了一份从容。

宇宙无垠，繁星闪烁；苍穹之下，万物生息。每一个生命都是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奇迹，无数生命以其各种形态和色彩，交织出一幅壮丽而繁复的画卷，展现着属于自己的光芒。尊重和珍视每一个生命，无论他们是否强大、美丽或引人注目，哪怕生来卑微，亦有他自身的尊严与价值。生存与死亡同在，平顺与磨难共存，接受无法避免的苦厄，怀揣一抹希望的绿意，努力于苦难的泥沼中生长，终有一天，生活会繁花似锦，绿意盈怀。

编辑：张晓珊

审核：张贝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