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乡蕉岭·桂花

二八大杠

● 钟琼珍

偶尔会想起一些上班的旧事来。

20世纪70年代,那年我高中毕业,大学无门,刚好父亲荣退,我便有了个顶替的名额,在一个边陲小镇邮电所做了接线员。

说是所,其实也就是一个两层小木楼,楼上住人,楼下办公。楼下一分为二,一头临着街面开个门,大半截做办公场所;另一头也开个门,小半截是厨房饭厅。厨房后面临河,河面倒是不太宽,走一小段河堤路便有一木桥,木桥桥面本就显窄,桥身又高,越发显得单薄。河的那一面是公路,与河平行走向。

所里统共四个人:邮递员大林哥,一个瘦高个小伙子;机线员新叔,一个敦实的红脸中年汉子;所长良叔,矮个儿,显瘦小。大林哥和新叔是外勤,每天走村串巷,基本只在吃饭的时候出现。彼时电话线路和信件都不是特别多,两个外勤人员互为“AB”角,一个休假另一个兼顶着。良叔是名副其实“掌柜的”——负责前台业务,我守着小总机,为有通话需求的用户们牵线搭桥。因为前台业务不算复杂,我和良叔也是“AB”角,互为代班,同时兼管后勤服务——趁着空儿去买菜烧火做饭,另一个人盯着所里业务。四人轮流值夜班,主要任务是守着总机。良叔言语不多,声音不大,做事感觉也不十分利索,温温吞吞的,全然没有另外两人的风风火火。

不大,但拿良叔的话讲,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真别说,局里两辆“二八杠”可使这“五脏”显得金贵起来。镇里鲜有自行车,在村里更是罕见,大林哥和新叔每天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把车子擦得锃亮锃亮,推进所里,街里邻铺的叔婶们戏说“就差没买顶蚊帐把它们吊起来”。两辆“二八杠”排放一起,一溜邮电草绿色,发出神气的幽光。两个“车把子”护车,把它们视为命根子,放出话来“概不外借”。有次吃完饭无聊,我无意地把玩了下铃铛,两人从屏风那边冲过来的速度不亚于出膛的子弹。

相处时间久了,我便逐渐晓得他们的厉害。

这两大汉护车,但只要车把子抓在自己手里,车就成了“驴子”。大林哥的车子驮的不只是包裹信件,还有村民捎给熟人亲戚的物件,从这村捎到那村,又由那村捎到这村,乐此不疲,有时回镇上来,后面高高的一大堆高过人头,吓人一跳。大林哥还捎人,村里人对大林哥的车技啧啧称道,但坐他的车可得有胆量,听说一村里小卖部老板坐他车来镇上进货,途中下一长坡,大林哥把双手离了把手,扶住后面大包裹,脚也收了起来,可把这老板吓得张着嘴出不来声,跳也不敢跳,动也不敢动,直等车子停稳,以后打死不敢再坐。阿新叔骑车也绝,一手抓车把子,一手扛一长梯子,车后座线圈、工具等叮叮当当大堆,新叔单手骑车走小路过木桥,把车子骑得“稳准快”。新叔也捎人捎物,这时后座上的工具袋和线圈便套过新叔的脖子,被斜挎在肩上,这情景颇有“跨过鸭绿江”的气势。有时他们送邮件或是架线当口,车把上便被人挂上青菜豆角之类的,也不知道是谁,他们也不问,把它们豪气地领回来便是。

良叔休假回村,有时走路,有时被大林哥或新叔捎着。我从未见过良叔骑车,有好几次我都看良叔只定定地瞅着它们,我想,他们护车忒过头了,连所长也不让摸。

那天晚上大林哥和新叔都因有事回了家,良叔值夜。刮了两天的风终于停下来,天冷得出奇,是“打狗不出门”的天气,我在楼上早早拥被睡了,一夜无话。第二天起来,才发现对街屋瓦上白茫茫一片——好大的霜!下楼当口,我一眼瞟见林大林和新叔站在路面上,围着辆车子不出声。下得楼来,我见新叔脸涨得通红看向门里,良叔坐在门边小板凳上,通红的两手正端一盅水喝得热气腾腾。“天亮前旗山的林村长打电话,说咱电缆掉下来挂小树上,半空拦着路,怕人车来往有危险,我去了,先用咱的长梯顶着,暂时无碍,你俩过去处理一下。”“你……”新叔把手抬起来,脸已然胀成红色,脖子抻得老长。良叔脸上不太自然,只望向我:“这天,人手脚不灵活,你也去帮忙吧,我留所里看着。”

我过意不去,心里恼起新叔的无礼来,走的步子便也比他们大了些。到得桥边,我准备踏上桥的那只脚悬着定住了:桥面的白霜上面,有一条清晰的压痕,压痕也就一个自行车胎的印儿,笔直向桥的那端伸展开去。

“不久,一来一回也就半个钟的事儿”。耳边响起刚才良叔讷讷的、申辩似的口吻。一来一回,只一个压痕,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脚步声近了,“我都说了不让他碰……他那身体,他那老寒脚……”新叔的声音很大,我却在的语气里找到了心疼。

“……都不能轻慢……”此时依稀记起报到前一晚我爸跟我说的话来。

凤尾

● 陈桂峰

耿直在家里等两位客人。

应该说,是等两位重要的角儿。

耿直是清水社区清水剧团的团长。最近,团里要排一出汉剧小戏,身为编剧兼导演的他,却发愁了:缺包公演员。

前些天,团里一前一后来了两人。

头一个,身材魁梧,声音洪亮,举止行派十足。此人站着,像在人前矗了一座山。他自来熟地伸出手:“姚明,原汉剧院的。”

耿直忙说:“原来是姚老师,欢迎啊。”

姚老师优雅地做了一个舞台扮相,说话韵味儿十足:“耿团长,今儿我报到来了。”

原来,姚老师退休了,住到清水社区来了。

又说:“都说你领导有方,我也来凑个数,文艺人永不退休。”

耿直暗乐,人家可是《铡美案》大戏里扮演包公的B角。

又想起姚老师的嗜爱:爱吃鸡屁股。姚老师这样自嘲:“那味儿呀——”腔调十足。不由更乐了。

刚说“好”,门外飞入一声急促洪亮的唱白:“且——慢——”

声音未落,又一道黑影像巨浪淹没了办公室。耿直正在惊异,姚老师叫了起来:“李逵——啊不,李逵再世!”

来人笑道:“非也。我不是李逵,我是包公。我在外面听了一阵了。”

耿直乐了,望着姚老师:你是吉星啊。

来者自称张龙,刚退休,在建材集团工会剧团当过演员,也曾扮过包公。今日专门诚心来加入剧团。

耿直顿觉腰骨硬了:“两位老师,这里可是业余剧团,没有报酬的。”

姚老师说:“咱有养老金,就想玩玩。”

张龙说:“错。舞台不养闲人!”

耿直又说:“有时还要充当剧务,干杂活。搬椅子,抬音响,挂幕布,打剧本,看门的志愿者……”

姚老师说:“我……可以搭把手。”

张龙点头:“哪个演员不跑龙套哟。”

谁演包公?耿直遇到了选择题。

因此,今日请他们来家里,一来谈戏,二来相熟一下。当然,也隐含考察的意思。他觉得包公这个角色,他们都能演好。

到了十点,门铃响后,姚老师捷足先登。他穿了一件紫色的传统襟衫,银色的纽扣,米色休闲裤,硕大的脑袋上顶着深朱色鸭舌帽,手里捧着字画锦匣。

耿直收起了笑容。

姚老师笑了:“耿团长,怕我雅贿?”

他在桌子上打开锦匣:“我闲时喜欢涂鸦,在书法协会挂了副职,排名第九,人称凤尾副主席。凡是朋友,我都送字,因为卖不出去嘛。”

是一条横幅。新裱。四个字:公正廉明。完全模仿开封府大门上面的那块匾额。

耿直当即说:“办公室正缺挂的字。我谢谢你。”

门铃再次响了。张龙进来,擦着汗看了看墙壁上的钟:“哎呀,迟了迟了。怨我好玩。”

这位候选,身穿银色练功服,脸面打底色,黑中微微透光。眉毛也描画过,直入鬓角。手提的帆布行李袋鼓囊囊的。

姚老师看了一眼,轻笑:“耿团长,我的字是真诚的哦。”

耿直脸沉下来,盯着袋子。

张龙打开袋子:“团长,姚老师,这些是包公扮相的服饰行头。今日和两位良师一起,张某要多多请教学习了。”

耿直望了姚老师一下,说:“好好。对戏要真诚嘛。路上碰到什么事了?”

张龙说:“路过东街圆盘,跟一个网红对了一段戏。”

姚老师摇头:“怎么能跟那些人混。”

张龙说:“什么那些人。人家是戏校毕业的,唱得好。我听着喉咙痒了,就下了场,一起唱了一段《挽水西流》。”

耿直看了看时间,说:“哎哟,时间差不多了。我准备了两道菜:一个是青葱拌豆腐,一个是盐焗鸡。一瓶青梅酒——难得两位没开车。我老婆不在,大家一起动手,好不好?”

姚老师说:“一清二白青葱拌豆腐。这个我行。”

张龙说:“我来手撕盐焗鸡。”

耿直笑了:“那我煲饭。雪白珍珠饭。”

三位戏骨进了厨房,厨房变戏台。锅头响,砧板唱,碗碟碰响,间杂韵白戏文,香味裹着唱腔,飞出外面,惊得鸟儿飞。

转眼间,菜上了桌,酒满了杯,人坐了席。耿直戴上老花眼镜,筷子在鸡肉里找了一阵,说:“哪里去了?”

肩下坐着的两位问:“什么?”

耿直说:“凤尾(鸡屁股)。”指着姚老师,“你最喜欢。可找不到了。”

姚老师拱手道:“禀团长,咱家提前吃啦。那味儿呀——吊精神就像演了一出大戏!”

哦!

张龙演上了包公。姚老师血压升高,在家静养。

失落期症状

● 江静

张老师收拾清爽,关了空调,检查锁匙、手机、耳机,拎上一小袋垃圾,关灯,开门出去。

一到楼梯口,张老师似乎又听到了高三级的学生从身边呼啸而过,挟风夹浪,叽叽喳喳,热气腾腾,“老师好”“老师好”跟唱歌一样,让人不由得赶紧腰板挺直,颜面端正。然而,此刻楼道静悄悄的,而且,自己手上拿的不是教案。

生活慢下来反倒不习惯,过分放松,让人常常胡思乱想。

张老师在这栋楼住了十几年,天天早出晚归,左邻右舍却还不是很熟,邻居的情况大都是淑芳饭桌上说的。淑芳挺喜欢这里,上楼下楼聊一路,有说有笑,常常说远亲不如近邻,一再交代等她带两年小孙子回来,老两口就在这里安度晚年。淑芳的话,张老师向来放在心里,当行动指南。淑芳说,老张,家里得有人气,你要负责看好,晨运、买菜、做饭、读书、看报、练字、养花,把这段空档当假期过,日日都有事,反倒没有退休失落期。你看楼上的老李,单位当领导惯了,退下来,整个人像被抽了筋,精气神全没了,反倒落人家闲话。

张老师刚到四楼,遇到了小张老师。

“张老师,您出去呀?”小张老师声音好听,说话像哄娃娃。人也是娃娃脸,年轻态。但就是有点闪躲,像胆小的女学生。

“嗯。”张老师放慢脚步,颜面又是一端。

小张老师抓起钥匙,叮铃哐啷开门,一头潜进去,又闪出半边身子:“张老师,您爱好挺广的。”

“嗯?”张老师一时反应不过来,扔垃圾时看见手上耳机,才恍然大悟。

小张老师肯定有什么心事,张老师边走边想。作为资深高中老师,阅脸无数,眉毛动一下都有所指。好几次楼道遇见,看小张老师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来淑芳说的没错,退休确实会有失落期。小张老师也是这个夏天退休的,看来是没调整好。张老师越去想,越觉得小张老师被困在了某种困局里。这事要和淑芳说说,楼上楼下的,淑芳说过,远亲不如近邻。

日子行云流水,张老师按部就班,自认为过得不好也不坏。最近老同学组了次会,好家伙,书协、作协、太极拳协会、老年大学、老干部大学,还有人在学英语,说手机上下个“多邻国”就可以。原来退休生活可以如此精彩!聚会那天同学提议的老年大学的事,张老师记在了心里,唱歌也好,跳舞也好,太极书法都不错,确实对头,改天要好好问清楚具体事宜,规划好,对了,还可以邀上小张老师。一想到小张老师,张老师才记起要和淑芳说的事。刚要视频,手机响了,淑芳出现了。

“老张,你最近过得怎样?”淑芳一脸关心。

“听你的,把这段空档当假期过,还听着音乐重温了慢三慢四呢,记得不,慢三,慢四?”张老师细细看着对面的那张脸,感觉几十年的时间不曾有改变,还是当初的模样。

“慢三慢四是啥?忘了,就记得有谁老踩我脚。”淑芳的白眼翻到半路,“扑哧”笑了。“你呀,傻老张。还是那个样,老……帅了。”

“嘿嘿。”张老师笑成了眯眯眼。

“天太热,家里空调要开,听说过热射病吧?对了,去年小张老师就提醒过,咱家客厅的空调管估计漏了,有滴水滴到她家护栏,我记着要找师傅检查的,一忙就忘了。你记着这事,别打扰了人家还不知道。”

“咱们楼下的小张老师,应该是你担心的那个失落期症状。”

两人同时开口,说完都哈哈大笑。

“小张才不会呢,人家教了几十年幼儿园,把自己进化成小孩了,总是笑眯眯的。倒是你,要多出去走走,别老闷在家。本来你就习惯性严肃,谁见了都发怵。”

“你看,你看,发怵不?”张老师龇牙做表情,逗得淑芳哈哈大笑。“放心,我们客厅的空调相当给力,一开,一屋都凉爽。哦,对了,老同学提议去老年大学,可以写字画画唱歌打太极,等你回来,我们一起上学去。”

“好呀,坐一起。”

“坐一起。”

“我还学英语了,手机上下个软件,以后我俩环游世界去。”看淑芳高兴,张老师也眉飞色舞。“你想去哪里我要计划好,得学点日常用语。”

“看把我家老张能的,行,听你的。等等,老张,你有个习惯,走读,边走边读。是不是一屋乱晃?一高兴还要拍下腿蹬下脚?”

“嘿嘿,知我者,我家淑芳也。”

“糟了糟了,边走边读,慢三慢四,小张老师可遭罪了,你呀——”淑芳一脸焦急,“赶快改了,赶快改了,坏习惯。想想,大热天的,望着窗外滴滴答答滴水,听着楼上踢踢踏踏,一惊一乍,人家小张老师怎么安生。小张老师和孩子打惯了交道,看惯了孩子的笑脸,你那眼一瞪脸一板,一身煞气,她心里一哆嗦,吓都吓死了,哪还敢和你说。”淑芳脑子转得跟风车似的,机关枪似的一顿噼里啪啦。

啊……张老师一拍大腿,脚一蹬,一下开了窍。

深山里的月季花(外一首)

● 曾志雄

1

一朵比深山还安静的月季花

在安静的深山里兀自开着

这是谁家的嫣红

独自撑起秋色

绿树,野草,潺潺的溪流

风刚刚掠过,雨还在等待中

多么幽静的山谷

多么美的花

身上有刺或者没刺,有什么关系呢

我并不想把花摘下,我不过是

一匹偶然从山外飞来的

复眼的蜻蜓

2

那天,我只是看了一眼

初秋的温暖就存入心的深处

花开如抚,我与自带娇羞的月季

相逢于一次晚照

总猜不透你是如何从我的秋梦里

出走的,你是否以一副

洒脱的模样,沿着石窟河畔

进入深山幽谷

此刻,我是应该大哭还是大笑

起风了,心明朗无比

在秋天,太阳照着的月季花

像燎原的火,浩浩荡荡

秋天里的草香

经过街边的小绿岛

花匠正在用割草机割草

一大片割下的草,翻着鱼肚白

秋风把草香送过来

和农田里一样的草香

和菜地里一样的草香

和母亲的乳汁一样的草香

和恋人的体肤一样的草香

时空变换,阳光的镜头不断旋转

记忆里留存下来的

竟然是,乡间的蹉跎

忽然感到疼痛

像,缝在岁月里的补丁

被揭下来,又重新

缝了一次

编辑:黄炜明

审核:张英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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