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有 | 莫让乡音成绝响​ ——浅谈客家话的传承现状与当代使命



▲2025年12月18日梅州日报第7版“客家”


内容提要:本文系统论述了客家话作为客家文化核心载体与“古汉语活化石”的重要价值。文章通过详实的语言实例,展现了客家话在熟语、歇后语、俗语等方面的生动智慧与艺术魅力。同时,文章深刻剖析了当前客家话在代际传承、城镇化、教育单极化等因素下面临的严峻生存危机,并指出当前保护工作中存在的“博物馆化”与“文艺汇演化”倾向。最后,作者呼吁家庭、社区、学校与媒体协同构建活态传承体系,以切实举措守护这份珍贵的“阿姆话”,使其在新时代重焕生机。


文/赵文有

引言:语言是文化的活态基因

文化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精神根基与物质载体,承载着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审美观念和生活方式。作为多民族国家,中国的语言文化资源极为丰富,每一种方言都是地域文化的有声记忆,是中华文明多样性的具体体现。

语言不仅是交流工具,而且是民族认同的重要纽带。历史上,日本在侵占中国东北和台湾地区时期,曾强制推行语言同化与殖民教育政策,企图削弱当地民众的民族认同与文化传承。这一历史教训警示我们,保护语言多样性对维护国家文化安全具有重要意义。今天,在推广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同时,我们也应重视各民族语言、各地方言的保护与传承,使其在新时代焕发新的生机。

在广东,广府、潮汕、客家三大民系共同形成了岭南文化多元一体的生动格局,其各自承载的广府话、潮州话与客家话,亦构成广东方言体系中三足鼎立、交相辉映的方言景观。客家话作为客家文化的重要载体,承载着千年迁徙历史与集体记忆,是客家人精神世界的重要表达。笔者撰写本文,旨在探讨客家话的语言特色及其当代保护意义,以唤起对客家母语的珍视与自觉守护和传承。

客家话的代表地位与历史渊源

客家话的代表性分支是梅县话,常被客家人亲切地称为“阿姆话”。著名语言学泰斗王力先生(广西博白客家人)1935年在其代表作《中国音韵学》中指出:“客家话以梅县(嘉应州)音为代表。”五十年后的1985年,他在新著《汉语语音史》中再次明确“客家话,以梅县话为代表”,显示出学界对梅县话代表性地位的一贯确认。

在方言研究的具体实践中,梅县话的地位也得到进一步体现。1995年12月出版的《梅县方言词典》(黄雪贞编,江苏教育出版社)即明确记述:“客家方言最有代表性的是梅县话。”编者黄雪贞女士虽是福建永定人,亦认同这一观点,反映了学术界的普遍共识。

▲“亻厓”是客家话第一人称代词,“我”的意思。图为位于中国客家博物馆内的“亻厓”字浮雕。(资料图)

从历史源流看,客家话保存了大量中古汉语特征,被称为“古汉语的活化石”。语言学家、客家话研究学者、中国训诂学会常务理事谢栋元教授指出“客家先民来自北方,由于语言的保守,当代客家话的语音框架基本上保存了原有的面貌”。尤其是梅县话,在众多客家次方言中最为接近中原古音。客家话在形成过程中,也融入了畲、瑶等民族的语言成分,逐步发展为兼具保守性与融合性的汉语分支。

语言是文化的活态传承。任何一种方言都具有不可替代的文化价值,与其所属的群体、地域和历史紧密相连。正如中国台湾语言文学界专家罗肇锦博士所言:“没有客家话,就无客家人。”客家话不仅是交际工具,而且是客家人身份认同的标志。1956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选用梅县话作为对外客家话播音标准,进一步彰显了其代表性地位。一言以蔽之,传承客家话,是对地方语言多样性的尊重,更是对客家文化之根的守护。

客家话的语言艺术与表达智慧

客家话不仅继承了古代汉语的语音特点,还形成了独具魅力的语言风格,其表达丰富生动,在幽默风趣、通俗准确之间达到巧妙平衡。这一特色在大量运用比喻、双关、歇后语等修辞手法的客家方言中尤为突出,并集中体现于客家话的日常表达之中。其中,客家地区的熟语、歇后语、绕口令、谜语等,集中体现了客家民众的语言创造力和生活智慧。

1. 客家熟语:凝练生动的口语精华

客家熟语,是指在客家话中长期使用、广为流传的定型词组或句子。它们口语性强、通俗易懂,同时寓意深刻、形象生动,往往寥寥数字便能精准传递复杂含义。

三字语如“百揽肚”(食量大、不挑食)、“半担戆”(呆傻鲁莽、不通情理)、“半历揢”(年纪尚轻、心智未熟者)、“鬼钉筋”(身材瘦小)、“软脚蟹”(软弱无力、缺乏斗志)、“生嫠嫲”(女子轻浮任性)。其他如“抄鸡脚”“臭尿莶”“亍街皮”“屙痢肚”“发肉雄”“发痰火”“潘招牌”“榜心肝”等,皆属此类,言简意赅,活现人情世态。

四字语如“瘵头馕颈”(身形瘦小)、“条分柳繍”(思路清晰)、“颌舌噍骨”(信口胡说)、“羊欸㪐屎”(事情接连不断、没完没了)、“面青鼻蟹”(脸色发青、神情惊慌)。诸如“爬床搲席”“冷锅死灶”“穿框漏斗”“犁耙辘轴”“撩神挂声”“丢篱拂壁”“屙罗煠碎”等,亦皆绘形绘色,充满生活气息。

重叠式词组如“顶顶碓碓”(糊涂出错)、“㝗㝗㝩㝩”(空隙宽大)、“謸謸撑撑”(双方争执不休、互相顶撞)、“桄桄鼓鼓”(装得很满、塞得扎实)、“彳彳亍亍”(漫无目的地闲逛)、“呵呵咄咄”(大声斥责的样子)。类似表达尚有“撩撩刁刁”“盎盎嗙嗙”“斟斟嘬嘬”“陋陋薮薮”“力力历历”“穰穰觋觋”等,节奏鲜明,情感饱满。

一字叠音如“謗謗謗謗”(威风八面)、“吤吤吤吤”(絮叨不休或胡言乱语)、“扛扛扛扛”(悬物缓摆不止)、“拂拂拂拂”(手持物不断挥动)、“泾泾泾泾”(口水流淌之态)、“繍繍繍繍”(肌肉神经游走作痛)。还有诸如“咕咕咕咕”“重重重重”“哝哝哝哝”“扭扭扭扭”“流流流流”等,皆属此类,通过声音的重复与延展,达成一般语言难以传递的生动效果,展现出客家方言在音韵创造上的独特智慧。

2. 客家歇后语:幽默犀利的双关艺术

客家歇后语通常由“引子”和“解释”两部分构成,前部分设喻,后部分揭意,于幽默中见智慧。例如:

“烂灯笼——吊框”(爱摆架子);

“烂尿桶——掂来掂去”(被人随意使唤);

“烂畚箕——考嘴阔”(口无遮拦);

“尖㞘瓮——放唔稳”(人做事没长性);

“猫搲糍粑——难脱爪”(难以摆脱干系)

“石灰敥路——打白行”(白费功夫)

此外,还有“老鼠游桁——慢上梁(商量)”“水浸冬瓜——会脱瓤”“背囊上搲痒——倒爪(找)”“竹篙晒衫——袖(就)来”“脱裤打屁——多此一举”等,皆生动形象,富有生活情趣。

另有一类歇后语,以“天”字作为韵脚,朗朗上口,节奏明快。比如:

胡言乱语,谓之“讲三讲四——鬼话连天”;

斜眼瞧人,说“斜眼看人——眼拐碌天”;

乌云密布,称“会落雨欸——黑乌暗天”;

仰面跌倒,说“跌阿地项——四脚惹天”;

感冒严重,称“伤风感冒——嗐捶 口邦 天”;

热闹非凡,说“过年过节——锣鼓喧天”;

独断专行,喻“独权——一掌遮天”;

夸夸其谈,说“讲大话——大炮连天”;

肆无忌惮,称“逞凶逞恶——无法无天”。

3. 客家俗语:朴素深刻的生活哲理

客家俗语,是以简练的语言概括生活经验和事物特征,表述形象,富含哲理。例如:

“盦烧屁卵奔人食”(空口许诺敷衍别人);

“屎窟无虫拈䘆钻”(闲得无聊自找麻烦);

“无㰰捡到气来抽”(平白无故惹上事端);

“鬼揢倒一样”(惊慌时大呼大叫);

“屙屎擸倒牛橔欸”(事情凑巧);

“打屁都喷得着火”(运气极好)。

其他如“牛欸唔知角咁弯”“鸭嘛多懒生卵”“细狗欸食屎唔多”“有钱亲哥哥,无钱死过摸”等,皆用语鲜活,幽默中见智慧,生动呈现了客家人的生活观察与语言创造力。

4. 客家绕口令:节奏与声调的律动之美

绕口令,指通常将发音相近、容易混淆的词语组合成连贯的句子,要求诵读者快速、清晰、流畅地念出。既是对口齿能力的生动考验,又展现了客家语言在语音节奏与声调配合上的独特艺术性。例如:

白纸糊白壁,虾嘛猋半壁。

壁上挂只鼓,打烂布来补;唔知鼓补布还系布补鼓。

水打一双屐,打到石上夹;唔知石夹屐还系屐夹石。

水打一双鞋,打到泥上埋;唔知泥埋鞋还系鞋埋泥。

这类绕口令如果在较快的语速中诵读,相近的音韵容易相互“纠缠”,形成有趣的语音碰撞,既增添念诵的趣味,也提升了语言的节奏感和表现力。

5.客家谜语:趣味与智慧的语言结晶

谜语(俗称“团靓欸”)这类谜语往往取材于日常生活,通过生动的比喻、形象的双关,甚至带有情节的暗示,引人联想与猜测,在轻松中见智慧,于风趣中显机巧。例如:

你话老,好比药材店里个老乌枣,看去皮咁皱,肚里胶料好。(打一植物果子)

人人话亻厓两公婆,从来唔曾共櫈坐,佢就嫌亻厓皮铁皱,啀就嫌佢须咁多。(打两个动物)

这些谜语不仅考验听者的联想与观察力,而且在语言中融入了客家人对自然与生活的细腻观察,成为客家口头文学中一道别具韵味的风景。

当前客家话传承的现实挑战

客家话完整保留了中古时期(唐宋时期)汉语的大量语音、词汇和语法特征,堪称中国地方语言文化宝库中一朵瑰丽而顽强的“奇葩”。它不仅是交流工具,更是客家人历史记忆、情感认同与文化自信的根基。

然而,不可忽视的是,当前,客家话的传承正面临现实挑战,主要有几个方面:一是代际传承断裂。客家地区很多家庭内部,普通话成为“育儿通用语言”。客家话从“母语”降格为“与父母、祖父母交流的工具”,失去了“第一语言”的地位。二是城镇化与人口流动。客家地区的青壮年大量外流至普通话或当地方言强势的都市。留守的客家社群萎缩,在外的客家人第二代、第三代缺失方言环境。同时,城镇社区由血缘、地缘共同体变为陌生人社会,公共场合使用方言的动力和场景锐减。三是教育系统的绝对普通话单极化。学校不仅课堂教学强制使用普通话,许多学校在课间、课后也通过“文明评比”等方式,不鼓励甚至禁止学生使用方言。这向孩子传递了一个明确信号:方言是“不文明”“落后”“不正规”的,对其情感认同造成打击。

在以上多个因素的影响下,越来越多年轻客家人(尤其是在校学生群体)使用“客家腔普通话”,讲客家话时掺杂普通话发音或用词。如将“羡慕”说成“现慕”“歼击机”说成“煎击机”,母语能力逐渐弱化。若此趋势延续,客家话恐将走向边缘化,甚至面临断层危机。

与此同时,社会层面的保护工作,也存在“重形式、轻功能;重文化,轻语言”的问题。首先是“博物馆式”保护。侧重于录音、建档、保存,将活的语言变成了档案馆里的“标本”。这是必要的,但只是“抢救临终”,而非“恢复健康”。其次是“文艺汇演式”传承。保护活动多集中于客家山歌、山歌剧、采茶戏等艺术形式。这些是方言的“高级应用”,但对于普通使用者,尤其是年轻人,门槛过高,且与日常生活脱节。会说客家话不等于会唱山歌。再次是系统性语言教育乏力:几乎没有正规的、成体系的客家话教学课程(包括语音、词汇、语法)。传承靠“耳濡目染”,但环境已失,这套自然习得机制已失效,却没有新的、科学的习得机制来替代。最后是媒体缺位与错位。地方广播、电视台的客家话节目往往时段边缘、内容陈旧(多为传统戏曲节目),与年轻一代的审美和兴趣脱节,无法吸引他们。新媒体(短视频、直播)中虽有客家话内容,但多为零散的、娱乐化的碎片,不成系统。

客家谚语有云:“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宁卖祖宗坑,不忘客家声。”这句流传于海外客家社群的话语,道出了语言与文化认同的深刻联系。作为“世界客都”的梅州,更应肩负起坚定守护客家母语的文化使命。

结语:守护“阿姆话”要久久为功

客家话的保护,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艰巨的系统工程。其成功与否,不仅在于记录了多少古语老调,更在于能否让年轻一代自愿地、自豪地、创造性地在日常生活中说出口。笔者认为,保护与传承客家话,需要以下几个方面形成合力:一是家庭启蒙,鼓励年轻一代在家中使用客家话;二是社区推动,开展客家话讲古、山歌传唱等活动,甚至进行社区语言保育计划等制度性安排;三是教育支持,在学校必修课、兴趣班中融入客家语言文化内容;四是媒介传播,利用新媒体拓展客家话的使用场景,比如用方言创作流行音乐、短视频、游戏,将其与当代生活、青年文化紧密结合。

总之,唯有社会各界共同重视、持续努力,恢复客家话在特定场合(家庭、社区、文艺创作)的活态交际功能,才能使其在当下和未来保持活力,让这份穿越千年的“阿姆话”继续在世界客都、在每一个客家人心中回响、传承、永续。

(作者系副研究馆员、国家级非遗项目梅州客家山歌市级代表性传承人,梅州市客家山歌协会会长)

参考资料:

1.《梅县客家方言志》[M]. 1994.

2.《梅州客家风情》[M]. 1998.



编辑:廖智

审核:陈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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