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映明（收藏鉴赏家、中国客家博物馆专家库成员）

水车窑文化，学术全称是“唐代梅县水车窑青瓷文化”，它是早期客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说“一部唐代水车窑青瓷史，半部早期客家文化史”。笔者认为，讲好客家历史故事，要讲好“两头”，一头是口头文学客家山歌，一头是手头艺术水车窑。本文分五个方面概述水车窑青瓷文化。

水车窑，产生于唐代中晚期，是广东著名青瓷窑业，广东考古所专家形容其为生产国宝级青瓷的窑场。20世纪70年代初，梅县畬江镇在开山造田劳动中发现唐墓并发现陪葬品青瓷（梅县区博物馆镇藏文物八蹄足巨型砚台就是此时发现的）。尔后村民在自建私房时亦多有挖到青瓷。1982年由中国古陶瓷学权威专家、北京故宫博物院专家冯先铭先生携同省、市、县考古专家，在梅县水车镇瓦坑口等9座古窑址和畲江镇唐代古墓挖掘考证而命名，并论及“梅县窑在已发现的广东地区唐代瓷窑中以质量精、造型丰富而名列首位。”20世纪90年代初修建广梅汕铁路畬江路段时，有大量水车窑青瓷被发现（由于重视不够，流失和破坏比较严重）。中国客家博物馆馆藏，被评为国家一级文物的水车窑双系罐即是此一时间在畲江镇唐墓挖掘的。90年代中后期建设畬江公园和禅林寺新址时，仍有挖掘发现水车窑青瓷。

新中国成立以来梅州多次文物普查，均发现有新石器晚期以来的陶器。梅县畲江镇发现商代陶器陶片堆积层，五华华城镇发现秦汉陶器，梅县梅西镇发现春秋战国的陶器等等。其中，五华华城镇鸡雄山曾是南越王赵佗的行宫，出土大量的带印纹的陶片；梅西出土的春秋战国的陶片，明显带着古越族创造的云雷纹、几何纹。这说明在梅州这片土地，早在远古时代就有人类繁衍生存。值得一提的是，秦始皇当年50万大军开拔岭南地区，人口的骤然增加，一度刺激了岭南各地日用陶瓷生产的空前发展。

▲双系壶（国家一级文物）

20世纪50年代初，梅城东郊建中学校园时挖掘过一座西晋墓，出土有陪葬的青瓷器（西晋时“五胡乱华”，梅地有南迁汉人进入）。青瓷器陪葬品的制作工艺，玻璃质感的瓷釉与唐代水车窑青瓷似有一脉相承的关系。这些青瓷器是否为南迁汉人（客家先民）所烧制，缺乏史料记载，亦未曾发现有晋时烧瓷的窑址可佐证。按照葬俗文化陪葬规格推理，梅州西晋墓所陪葬的青瓷，极有可能是南迁汉人（或50万秦军后人）烧制的生活用瓷。

秦之前，地处岭南东北部的梅州山区为“瘴疠之地”，只有极少数的畬、瑶族人在此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随着秦时50万大军开拔岭南及晋时汉人避乱陆续南迁，人口渐增，生活用品需求加大，陶瓷业发展起来。到了唐代，梅州制瓷业已有长足进步，尤其水车瓦坑口窑的制瓷工艺与全国著名窑口几乎同处一个水平。这些发展与进步，是客家先民从中原带来先进技术并在南迁沿途不断学习制瓷技艺的结果。

畬江镇禅林寺工地出土的唐代箕形陶砚底刻一“张记”款（现藏中国客家博物馆），水车窑瓦坑口出土一方青瓷砚底刻有“何和记”款（私人收藏），皆佐证水车窑乃客家先民所制。史料记载，唐代岭东北山区有极少数畬、瑶族人分布。畲族人的姓氏为盘、雷、蓝、钟，瑶族人的姓氏为盘、沈、房、黄、李、邓、周、赵、胡、唐、雷、冯，畬瑶两族皆无姓张、姓何者。可以推断，张姓、何姓者乃南迁汉人即客家先民。陶瓷产品落款某某“记”，应是当时某姓家族的商号，即当年商业文化的标记，说明当时生产已达到一定规模且进入了市场经营模式。此举亦非刀耕火种的畲、瑶人所能为。

由此结论，唐代水车窑青瓷是客家先民所创造。

水车窑青瓷属单色釉瓷器。截至目前，未发现有刻、印、绘等纹饰，可谓一任天然，干净纯粹。虽为青绿色，但亦呈现浅淡深浓的色阶，如观南方四季轻描淡写般细小变幻的山林，如春季的嫩绿色，夏季的翠绿、豆瓣绿，秋季的黄绿，冬季的艾色等瓷色，专家们用“千峰翠色”形容之。仅就釉色而言，一点也不让国瓷越窑之须眉。

从造型看，水车窑青瓷约有4个系列，即日常生活用器、祭器、文房用器、明器等，共40多个品种，以壶、罐、碗、盏居多，大都“中规中矩，圆融大度”。最有代表性的造型品种是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的双系壶（图一）和被广东省博物馆列为唐宋瓷器系列最重要的藏品之一的穿带双鱼壶（图二），河源市和平县博物馆镇馆之宝四系盖壶（图三），以及梅县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口径37公分的青釉八兽足瓷砚（图四）。最具中原文化特色的造型品种是三足炉（图五）（与唐代河南巩义窑烧造的唐三彩三足炉如出一辙）。最典型的外销瓷风格造型品种是军持和34.5公分口径的超大海碗（图六）。最美的反映茶文化的造型品种为长把汤瓶（急须执壶）（图七）等等。

▲穿带双鱼壶

▲四系盖壶（河源市和平县博物馆馆藏）

从釉质看，水车窑青瓷多施类琉璃釉，釉面晶莹剔透又宝光内蕴，有翡翠般质感。唐茶圣陆羽在《茶经》中拟喻越窑青瓷类玉、类冰。其中冰者即琉璃釉面者，水车窑青瓷多属此类。又据《隋书·何稠传》，何稠为当时的工艺家，是制作琉璃釉青瓷的高手，所制青瓷与琉璃几可乱真。这里所说的琉璃瓷即玻璃质感釉面的青瓷，考南北朝至隋南方地区所制青瓷，多见此类。水车窑亦步随其后。

从片纹看，水车窑青瓷的釉面大都有细密开片纹，釉厚者多达三层片纹，层层叠加，异常精彩。第一道片纹，在釉面的最底层，经历千年时间，土气深深地沁入片纹的隙缝之中，呈现出一道道金丝线条，中间层冰裂纹似较老熟，最上层片纹间杂有气泡，好像刚刚炸裂的新鲜冰裂纹，应该是出土后气压变化所致。据现场考古人员说，从土坑端起器物的瞬间能听到青瓷釉面发出微弱的“沙沙”裂声。

在《贡余秘色茶盏》中赞美越窑青瓷“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明月染春水、薄冰盛绿云比喻当时的越窑青瓷类冰似玉，同样源于唐人制瓷“尚玉”之审美理念。再次，唐宋时期制瓷“尚诗”的新观点，是笔者2013年写作《天人合一，水车窑审美随笔》时首次提出的。唐朝是诗歌的盛世、诗歌的时代。与诗歌同行的工艺、绘画、音乐等都受到诗词的熏陶和影响。水车窑青釉八兽足瓷砚那金戈铁马的气概（图四），不正是暗合司空图“大用外腓，真体内光。返虚入浑，积健为雄性。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雄浑的诗品么？长把汤瓶（急须执壶）（图七）个头不大不高，仅十几厘米。然而，汤瓶抓手把柄那种如剑出销的张横力量，让欣赏者看得血脉偾张。以器明道，水车窑的大气贵在格局，源于客家瓷艺人博大的匠心情怀。

▲青釉八兽足瓷砚（梅县区博物馆馆藏）

▲三足炉

古陶瓷之美分为具象美和抽象美。其中的抽象审美便是揭示和解读古陶瓷的文化内涵之一。

中国青瓷烧制历史跨度有2000多年，是最古老、最具生命力和影响力的瓷文化。青瓷制作“尚青、尚玉、尚诗”，这种审美理念始于春秋战国而盛于唐宋。如果说唐代青瓷制艺收到“尚青、尚玉、尚诗”审美理念的影响，唐代青瓷包括水车窑青瓷的艺术形式，反过来又丰富和发展了“尚青、尚玉、尚诗”的审美理念。

首先，前文讲水车窑青瓷釉面宛如千峰翠色，说的就是水车窑表现了春天大自然的山林之美。这跟唐代中国制瓷流行“尚青”的审美理念是吻合的。其次，故宫博物院专家冯先铭研究结论说水车窑釉质达到了似玉的要求，唐代诗人则

唐代水车窑青瓷的工艺在唐代岭南地区是比较先进的，包括制坯成型技术、使用化妆土技术、施釉技术、匣钵装烧技术等等与中原包括其他地区的制瓷技术都处同等水平。华夏制陶历史有近万年，制瓷历史有3000多年，从商朝至西汉为原始青瓷的发展期，东汉始至唐代是青瓷成熟期，宋元时期是青瓷的巅峰时期。青瓷的发展的重点区域是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其他地方也有发展，但以这两域最发达。

▲超大海碗（典型外销瓷风格）

水车窑青瓷的根脉在中原，广东省博物馆原馆长、文博专家古运泉论文《广东唐宋陶瓷生产发展原因初探》谈及“北方人民在南迁的同时，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其中也包括制瓷工艺”，《梅州志》又载“从北方辗转南迁的客家先民，带来了先进的中原文化和生产技术”。梅州南迁来的客家先民最早始于晋朝，其后的朝代都不断有补充迁徙而来。水车窑青瓷自成的“山地风格”，是制瓷工匠群体一路南迁实践学习的创造。其风格既有中原陶瓷重釉质重釉色的本质，造型又隐隐约约闪现越窑的“影子”和江西洪州窑的“做派”，甚至与距离100公里地的潮州窑对比，水车窑仍表现出自己独有的个性，这在制作工艺上能清晰地表现出来。本文所列插图，是水车窑青瓷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稍加观察便不难解读水车窑青瓷独特的风格。八蹄足砚完全就是中原青瓷的翻版，但其巨大的尺寸远远盖过中原青瓷；长把汤瓶（急须执壶）的造型，唐代湖南长沙窑和江西洪州窑都有生产，但气韵远不及水车窑。尤其鱼形壶简约、抽象的型格（图二）、带盖四系壶的道风禅韵（图三），纵览整个唐代青瓷史唯水车窑所仅见。

水车窑是参与对外贸易交流的史证。青瓷作为中国文化的重要代表，汉代已通过陆上丝绸之路传播到异国他乡。唐代开辟的海上丝绸之路，中国青瓷同样是外销世界各国的重要商品，也是文化品牌，深受各国人民的喜爱，对世界陶瓷艺术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成为了中外文化交流的重要载体。

值得大书特书的是，梅县水车窑搭乘盛唐之风，参加了海上丝绸（陶瓷）之路的壮举。

1979年上海国际外销瓷研讨会，泰国专家带来9块本国出土的唐代青瓷，有6块瓷片找到了生产窑口，剩下3块瓷片找不到“娘家”。广东专家向故宫博物院研究员、陶瓷窑址学泰斗冯先铭先生提议到广东考察。1982年冯先铭的到来，使水车窑沉寂千年后横空出世。1991年，他在日本学术会上作了题为《中国陶瓷史研究回顾与展望》的论文报告提到“梅县窑在已发现的广东地区唐代青瓷中以质量精、造型丰富而名列首位。唐代曾销往海外，泰国南部出土有喜瓷碎片，除越窑、长沙窑外，还有广东梅县窑和高明窑的碗片。这是目前所知广东最早销往海外贸易瓷的实物例证”。

上海博物馆副馆长汪庆正编著的《简明陶瓷词典·外销瓷》注释“至迟从9世纪下半期开始，我国瓷器已输出国外。今朝鲜、日本、埃及、巴基斯坦、伊拉克、泰国等地，都出土唐代邢窑白瓷、越窑青瓷、长沙窑、广东梅县窑及唐三彩标本。”广东省考古所专家曾广亿《广东唐宋陶瓷工艺特点》论及“军持（印度语的译音）是外销瓷品种（佛教徒和伊斯兰教徒使用的净手器）”，唐代广东仅见梅县水车窑生产。

1998年在印尼打捞的唐代“黑石号”沉船，是一艘经由东南亚开往西亚和北非的商船，装满67000多件中国瓷器，其中广东青瓷700多件，水车窑青瓷有150多件（这些瓷器现收藏于新加坡亚洲艺术馆）。

▲长把汤瓶（急须执壶）

诸此证明，唐代中晚期，客家先贤以梅县水车窑青瓷为媒介，参与了中国对外贸易文化交流的史实。

水车窑外销瓷的主要品种。一是30厘米以上大海碗。多销往东南亚，西亚和北非等地（泰国出土有水车窑大海碗瓷片）。客家地区本土陪葬的碗直径多在26厘米以下。20世纪90年代初澄海古港捞沙出水有34.5厘米直径的大海碗，应是当年外销装船遗落或其它原因遗落（由汕头私人收藏）。二是军持。一种净手器，多外销伊斯兰教国家。三是汤瓶（唐代称急须壶）。多销往东南亚、日本等地，急须壶的名称是近现代查阅日本资料找回。四是茶盏、酒盏（小浅碗）等。

水车窑青瓷外销瓷产生的历史背景。一是天时。唐朝的对外开放政策。二是地利。水车窑生产场所离唐代海上丝绸之路出发港的澄海港仅约80浬水路。三是人和。自晋至唐从中原不断叠加来梅的客家制瓷工匠群体，技艺世代传承。四是自然资源丰富。梅州地处粤东北山区，拥有优质的瓷土资源和水资源及薪柴资源等等。对外文化交流是水车窑青瓷文化的重中之重，也是体现客家人精神内核的重点。

关于水车窑青瓷文化的论述还在随着新的历史资料的持续挖掘发现而不断明晰。但无论如何，都不影响水车窑青瓷文化成为早期客家文化最具份量的史实。

编辑 | 林德培

审核 | 李锦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