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谓狂 功欲得真儒 ——《祝允明岭南诗文辑注》后记



文/张新标

明世宗嘉靖元年壬午,公元 1522 年,春二月望前三日,六十三岁的祝允明过武林寓昭庆寺访灵梵上人,闭关月余,敬书《圆觉经》一卷。未几,称病归里,筑怀星堂,终隐于林。

五百年后,岭南冬日斜阳之下,双目迷蒙中,我为从一丝细微线索中觅得他的一篇佚文而欣喜。探秘寻踪、抉隐解惑,是我试图跨越五百年山海,想与之面晤的冲动。

以祝允明为研究对象,最初起于学业与地缘的双重因素。彼时起笔作论,全是文法、句意。及至年岁渐长、阅历增多,则多了一份小心翼翼,因为每一字、词、句、文后面,首先一定是活生生的“人”。若无对“人”的深刻理解,仅仅寻章摘句复以评点,不过郑人买履、盲人摸象。

陈寅恪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中说:“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知人方可下笔,方可论文论世。在数百年的文学史书写里,祝允明一直被标签化,或被称为“简易佚荡,不耐龌龊守绳法。或任性自便,目无旁人”(王宠《祝公行状》),或被斥为“好酒色六博”(《明史·列传第一百七十四·文苑二》)。概言之,无论赞之抑恶之者,皆谓之狂狷。即令祝允明本人,也自认“枝山老子鬓沧浪,万世遗来剩得狂”。少时未作深解,看见的是“狂”,只认世论是寻常;四十岁再读,继之系统梳理其岭南诗文,细审其一生跌宕,渐始有了“了解之同情”,满眼看去,尽是苍凉。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宦游岭南,仕隐之间的焦虑与冲突贯穿祝允明始终:“士生三代后,干名本其情。所叹少可知,科版猎空名。二者齐亡之,何以为此生?此生幸长存,得失何复惊。陶公但饮酒,千载名自成。”目睹吏治之败、之颟顸无能、之泯灭人性,山水诗酒最终成为祝允明隐遁其中的乌托邦与桃花源。功名无过尔尔,难逃的是吴山一梦:“不尽古今恨,拂衣归去休”;“日日饮醇聊弄妇”的背后,则是催科不力而遭罚俸、重民瘼而获严谴,是目睹了好友唐寅因程敏政鬻题案而功名尽夺、入宁王幕而佯狂告返,直至穷病交加,终老吴下。

在黄仁宇看来,明朝官僚主义程度之坚强与缺乏弹性,举世无比。大儒丘濬亦曾痛斥明朝政治之腐败:各级官吏“惟以簿书为急,不以生灵为念,遇有水旱灾伤,非不得已不肯申达”。即令后世以“反清复明”为号召的侯方域,也痛陈:“明之百姓,税加之,兵加之,刑加之,役加之,水旱灾祲加之,官吏之食渔加之,豪强之吞并加之,是百姓一而所以加之者七也。于是百姓之富者争出金钱而入学校,百姓之黠者争营巢窟而充胥吏。是加之者七而诡之者二也。”这与马克思的批判何其相似:“专制制度的唯一原则就是轻视人类,使人不成其为人。”

少年旷放而恣肆,中年豪壮而动摇,老年衰颓而决绝,狂生祝允明,不过是严苛时代里的一粒小小尘埃。而“尘埃”一词,在祝氏一生诗文中,使用频度非常之高。它意味着卑微、遮蔽、不洁、翳障……世人皆谓之狂,却绝少探问其狂之由来。《论语·子路》曾对“狂狷”有清晰解释:“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进取”和“有所不为”,正是祝允明岭南宦绩、诗文的写照,也是其一生“狂狷”的真实注解。当终于下定决心,隐匿于山水诗画、醇酒美人时,祝允明也终于被简化为一个悬浮于生活与命运之上的符号。尽管一百多年后,曹雪芹借贾雨村之口为古今“易地同人”辩诬,也仅仅认为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与“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等,是天地“所余之秀气”与“残忍乖僻之邪气”“偶因风荡”“两不相下”而“必致搏击掀发后始尽”的结果:“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其论甚高奇,却未可谓切中肯綮。

窃以为,祝允明之可贵,在一“真”字。正德六年辛未(1511),父子同科,允明不第,其子祝续则登进士第,选庶吉士。祝作《儿子召试后忝窃收录遂蒙钦改庶吉士留学翰林》以赠:“望应非曲学,功欲得真儒。”“真儒”,才是祝允明一生隐匿于狂狷盛名之下的理想人格与道德价值想象。而所谓“真”,则在“不能克己,不能徇人,不能作伪,不能忍心”。

离开岭南之前,祝允明穷尽毕生气力,写下《罪知录》,横扫古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引王宠《山志》之论,认为“其举刺予夺,言人之所不敢言。刻而厉、僻而肆,盖学禅之弊”,故“如是之书,不完亦不足惜也”。的确,祝氏此时文字之激越、态度之决绝,确乎“狂生”无疑;究其实质,则是在以文字作最后的呼号与抗争。

鲁迅在《无声的中国》里说,中国“人是有的,没有声音,寂寞得很。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所以,鼓励大家“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真,自然是不容易的。……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非有此“真”,不能有此文字。数十年后,海瑞上疏嘉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其“狂妄”比祝允明有过之而无不及;可究其内在,恰恰是知识分子“忍不住的关怀”使然,也是一以贯之的“道”之所在、延绵不绝的“文脉”之所系。

本书试图以“了解之同情”,通过传统治学的注释、校勘与评点,重建祝允明岭南诗文的整体语境,进窥其生存际遇下隐匿不彰的深层性格与文化心理,继而以“大历史观”探寻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精神脉络与文化基因。感谢郑桂元君的精诚合作,感谢两位责编周惊涛君、唐金英君的精校精审,感谢陈媛媛、秦建浩两位主任的鼎力支持,使本书能顺利出版。感谢兴宁市版画家协会会长吴浩镐老师精心制作的版画,使本书增色不少。尤为感谢的是,妻子汤小静博士与爱女张灼,她们的包容、拥抱与爱成就了这世间平凡而真实的“我们仨”。

《孟子·滕文公下》云:“《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这是祝允明建构其史观并命书名曰《罪知录》的初衷所在,也是五百年后一个研究者诚惶诚恐而又真诚恳切的话。

是为记。

(后记标题为编者所拟)


编辑:林德培

审核:陈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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