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富|古直先生的庐山“陶缘”

●吴国富

前 言

古成业先生历尽艰辛,辑成《古直诗文选集》,今年初给我寄来了厚达730页的样书,并请我说几句。左思右想,我觉得很为难。古直先生(1885—1959)是陶学界敬重的老前辈,除了陶渊明研究,在古体诗词创作、高等教育等方面都卓有成就。我虽然也写点古诗词,但能拿得出手的很少;对于高等教育,更是很少去琢磨。我研究陶渊明二十多年,却无法跟古直先生这一班前辈相提并论,又哪里有资格去评价古直先生?但跟其子古成业先生交往已久的黄澄先生对我说:“不管如何,你一定要为古直、古成业父子说点什么。”

黄澄先生是柴桑人,数十年任教于柴桑,酷爱九江及庐山文化,发表了不少研究文章。2019年6月,他陪同古成业先生走遍庐山南北,寻访古直先生遗踪,又让我跟古成业先生见了一面,畅谈许久;又撰《太乙诸贤——庐山最后的“隐士”》《侍古公成业先生庐山访故录》以叙古氏两代的庐山之情,且对我说,文中素材可用则自由用之。如此种种,令我忽焉喟叹。

陶渊明与庐山,已经成为古直先生命中的一部分;我作为陶渊明的家乡之人,朝夕面对着庐山,常年念叨着陶渊明,哪能对古直先生不置一词?不得已而为之,且将古直先生与陶渊明作一比较,描述一下他的庐山“陶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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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吴国富(1966-),教授,中国陶渊明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江西省中青年骨干教师,江西省“十一五”重点学科中国古代文学带头人。曾任九江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院长,现任《九江学院学报》副主编。出版学术专著《全真教与元曲》《论陶渊明的中和》《陶渊明寻阳觅踪》《陶渊明与道家文化》《庐山道教史》《元诗的宗唐与新变》等,创作《如雪的茅草花》1部,在《文献》《文学评论》及《宗教学研究》等学术期刊发表学术论文12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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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州日报人物版————————

▲古直著《陶靖节诗笺》

▲古直(右三)隐居庐山时,与闵孝吉、闵孝同兄弟(左)等拜谒九江周敦颐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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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陶渊明青壮年时期的经历,向来都不太清楚。《宋书》记载陶渊明“弱年薄宦”,可以肯定他的官做得不大。但陶渊明的心是大的。《杂诗》说:“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感士不遇赋》说:“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陶渊明青年时代的“猛志”是“大济苍生”,这个“心”也够大的了。在那个群魔乱舞、苍生嗷嗷的时代,产生这种“猛志”很好理解,但将这种“猛志”变为实践行动,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陶渊明为“猛志”而奔走,饱经艰难险阻,在他留下的片言只语中,我们能深刻感受到他的青春热血。然而到陶渊明三十多岁以后,时局变了。司马道子、司马元显、王恭、殷仲堪、桓玄……手握重权的一堆人物,展开了无休无止的混战。犹如漫天的阴霾,遮住了太阳的光辉,天道沉沦,苍生哭泣。迫于儿女幼小,衣食无着,陶渊明又去做官了,然而却越做越痛苦。最终,他扔下了彭泽令的官印,登上了孤舟,返回了庐山脚下。

一千五百多年以后,庐山脚下又上演了与陶渊明相似的一段人生。1906年,22岁的古直加入了同盟会。1911年,古直等人在梅城组织起义,光复梅县。1916年,古直为唐继尧等“讨袁护国”出洋筹饷。1919年,古直出任陆军部秘书……这一切,无疑都是为了“大济苍生”。志向很大,官职很小,古直并不在乎;他最痛心的是封建王朝早已推翻,民国早已成立,却依然是一片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局面。自己与许多仁人志士热情投入、付出鲜血所建立的“中华民国”,其政治腐败“反有过于满清”,“细察南北军阀,皆是人民之敌”。面对这种局面,他失去了耐心。1920年,只有36岁的古直辞去了高要县长一职,返回乡里。朱熹评价陶渊明:“隐者多是带气负性之人为之。陶欲有为而不能者也。”这话用来描述辞官不做的古直,也是很恰当的。巧合的是,辞官不做的古直,居然也从一两千里之外的广东来到了庐山,在太乙峰下买山而居,做了陶渊明的邻居。

太乙峰下的太乙村,是庐山的著名景区之一。据现在的景区简介,民国时期,有广东人古直邀友人侯过、曾晚归、蔡廷锴、吴奇伟、严重等退役将军在此结庐隐居,号称“将军村”。在太乙村内,又有蒋介石、白崇禧、张灵甫、冯玉祥、阎锡山、陈诚等民国大人物的别墅。古直是一个“隐士”,为何要与这些大人物比邻而居?更何况民国时期的庐山,乃是“权贵之都”,一般人是不可企及的;当然,在山上做苦力者除外。古直先生在这里“买山而居”,很像是“政治投机”,在做一笔“政治生意”。假如是这样,深得古直先生挚爱的陶渊明老先生就会感觉到很不舒服了。有此疑问,我便留意了一下民国政要在庐山的活动时间表。1926年,蒋介石第一次登上庐山,1933年8月入住美庐别墅,1934年暑期,国民政府开始在庐山办公。然而古直先生于1921年来到庐山,1928年已经离开庐山。权贵没来,他先来了;权贵都来了,他又独自走了。有此一节,可知古直先生如同故意躲避江州刺史王弘的陶渊明一般,根本不想在庐山做什么“政治生意”,而我也就长吁了一口气,内心的纠结涣然冰释。

2

事实上,古直先生在庐山隐居,与他的好朋友侯过密切相关。《广东文史资料》第35辑有一篇胡希明等人写的《我国林学界老前辈侯过》说:“侯过,字子约,广东梅县人。一九一六年秋间,侯过前后在日本留学十一年,在东京帝国大学毕业,学成归国,为南昌江西农业专门学校特聘为教授兼九江庐山白鹿洞演习林主任。这个地方有个白鹿洞书院,宋代学者朱熹曾讲学于此,声噪一时。侯过每年两次带领学生从南昌农专到此实习。由于白鹿洞书院的院长民国以前一向以翰林充任,人们每见侯过竹杖芒鞋率领学生爬山越岭进行实习,笑称他为‘洋翰林’。”

1920年夏,侯过途经高要,向好朋友古直大力称赞庐山的好处,还说庐山一位朋友将折桂寺的两千多亩山林送给他经营。侯过的一番夸耀,令古直对庐山向往不已。诚然,山间鸟鸣啾啾,胜过人间扰扰。时值粤军、桂军的混战再起,苦闷不已的古直遂于11月辞去高要县长之职,“拂衣径去”,邀了一班朋友,集资到庐山买山隐居。1921年2月,古直来到庐山,暂住白鹿洞书院,在独马楼买到一座荒山之后,移居独马楼僧舍,并在观音桥边的成家畈买地建房,当年冬天建成首幢房子,取名“葛陶斋”,后来又在成家畈及太乙村建成寒泉馆、隅楼、映庐等小舍。

广东人擅长做生意,而且喜欢合伙集资做生意,这是举世公认的。在古直先生的鼓动下,广东人纷纷来庐山入股,买田地,买山林。他们先是买了万寿寺一带的山林,进而又买了庐山各处的山林一万多亩,开垦了一些农田,成立了“万寿林业公司”,分为竹林区(以独马楼周围多竹取名)、贤山区(在阮家棚后面)、万杉区(以万寿寺周围多杉取名)、白鹤区(位于白鹤涧至欢喜亭之间)、含鄱区(自欢喜亭至含鄱口)、太乙区(即太乙村)六大片区,着手建造风景林和经济林,并制订了种茶计划。成家畈村民至今还说,民国时期,周边的山林、农田几乎都被广东人买下了,可见当时的盛况。

1922年夏天,古直与侯过等人发现太乙峰下有地稍平,倚山面湖,风景极佳,决定在此建设新村。做好设计之后,他们便开始诛茅斩棘,开辟山林,建造房屋,陆续建成了蓄水池、球场、图书馆、俱乐部、游泳池、事务所、岁寒阁、颐年堂、水榭、亭台等公共设施。有意于出资入股者,均可以在这里得到一块土地自建房屋。古直先生的学生闵孝吉回忆说:“食米按口供给,出自公田,薪炭取之于山,水则架竹引泉,终年不竭;菜畦瓜棚,家家可见;村人守望相助,疾病扶持,缓急可通,往还无间。”1926年7月,康有为游庐山,曾被邀到太乙村做客,有诗曰:“太乙峰头太乙村,七人筑室各柴门。”当时的太乙村宛如一处高山桃源,名声大振,几乎要与牯岭并驾齐名。

了解到这一段历史,我颇有感慨。我想,古直先生是广东人,对“生意经”一定是很熟悉的。假如他一向专治《吕氏春秋》,那么22岁就加入同盟会、36岁就当了县长的他,一定可以好好地做一笔“政治生意”。可是他并不擅长做这种生意,对吕不韦的“生意经”也没兴趣,而是听由内心的“热血”和“理想”支配,一冲动就跑到了庐山,“政治生意”也就砸锅了。之后面对民国权贵不断“降临”庐山的情况,他又“坐失商机”,没有好好利用一把,轻易地就离开了庐山,实在算不上做“政治生意”的人才。

3

那么古直先生在庐山期间,有没有好好地经营他的“万寿林业公司”?结果又出乎我的意料。作为最早在庐山买田地山林的人,古直先生是很有希望成为“大股东”的。然而他的愿望仅仅止于有个“山居”,有一份自己的普通生活;实现这个愿望之后,他对“生意”就失去了兴趣,成天泡在诗歌里、学问里,成了一个诗人兼书呆子。

初到庐山的古直,简直就像逃脱樊笼的倦鸟。面对着五老峰如天开芙蓉,三峡涧如百万貔貅,太乙村有玉雪映梅,玉渊潭有碧水隐龙,他灵感迸发,写出了大量的山水诗,结集成《庐山樵唱稿》出版。多年的仕途奔波,使古直对陶渊明的 “性刚才拙,与物多忤”产生了强烈共鸣;而居住在庐山,附近就是陶渊明的故里柴桑、栗里;在这里最适宜像陶渊明一般灌园种蔬,也最适合像历代人一样效陶、和陶。有了这种强烈的感觉,古直先生便时时集陶渊明句为诗,两年间得九十余首,取“旧玩出新妙”之意,汇编为《新妙集》。

住山期间,古直咏陶诗,谒陶墓,访醉石,考栗里,写成《醉石考》《栗里考》《南村考》等文,又著《陶靖节诗笺》《陶靖节年谱》《诸葛武侯年谱》《陶集校勘记》《陶靖节年岁考证》等书。1925年,刚刚成立的广东大学(旋称中山大学)聘古直为教授,此后古直往返于广州、九江两地,潜心于治学育人。1927年冬,古直移居山北东林寺。被太平军焚毁殆尽的东林寺,此时仅剩简陋的僧寮,三笑堂、神运殿等早成瓦砾,古直先生披荆斩棘,爬罗剔抉,继康有为发现柳公权残碑于灶下之后,又“显六朝之松于连林,发初唐石刻于榛莽”,并创作了《初抵东林怀远公》《东林六朝松歌》《东林寺绝句三首》等诗歌。此后古直先生又于寺中设帐讲学,招九江弟子六人,其中三人后来颇有成就:杜宣成为剧作家、散文家、诗人,闵孝同成为江西文史馆馆员,闵孝吉成为台湾的著名教授。

1928年3月,陈铭枢聘古直为参议,古直离开了庐山。此后他也曾偶尔返回庐山,但居住的时间已经很短。离开庐山之后,古直先生致力于学术研究,致力于大学教育,成了一个学问家、教育家。

我想,古直从一个热血志士变成一个教育家,一定与陶渊明的熏陶密切相关。许多人把“陶学”做在纸上,他却把这种学问做到了心里。

古直先生喜欢写古体诗,水平很高,但他似乎无意做一个纯粹的诗人。例如他在庐山,很喜欢作“集陶诗”,有《长夏酷暑与柏良老侄等游息圣泽源中》等集陶诗近百篇,又有《匡山联语》等集陶对联。“集陶诗”古代已有不少,但通常只是偶尔为之,像古直先生做了这么多的,还真是很少见,甚至是别无他人,与苏东坡作“和陶诗”有得一比。然而把陶渊明的诗句拆开来反复组装,就像拼积木一样,这到底算他自己的创作还是陶渊明的创作?算游戏之作还是严肃之作?认真研读一番之后,我觉得古直先生的“集陶诗”应该属于他自己的创作,与他其他咏怀言志之诗一样,是用以寄托胸怀、抒发感情的。如《咏陶靖节》:“称心固为好,即日弃其官。”“猛志固常在,有时不肯言。”心中之志不能泯灭,对现实乱象之不满,却又无可奈何,这是古直先生的真情实感,与其他诗歌着力表现的主题毫无二致。又如《陶靖节诗笺自序》:“此老之隐,庶几略发舒矣。”《陶靖节诗笺后序》:“伤己感时,衷情如诉,真可以泣鬼神,裂金石。”诸如此类的评论,足以彰显他心中的块垒。他把陶渊明的精气神输入了自己的血液,注入了自己的心魂,久而久之,陶渊明就与他的生命浑然一体了。唉!用自己的生命去读陶、研陶,我等晚辈后生望尘莫及!

依我之见,陶渊明年轻时追求“大济苍生”,归隐后依然在追求“大济苍生”,只不过形式上有些变化罢了。前者是物质层面的、针对特定时空的“大济苍生”,后者是精神层面、超越特定时空的“大济苍生”。前者固然重要,后者亦不可或缺。因为英雄之业绩,终究属于特定的历史;历史一旦变迁,业绩便成为过往;为此必须萃取英雄之精神,将它凝聚为精神财富,让它随着不断变化的“当下”而前行,滋润后人而不已。陶渊明隐居之后,并未忘却“大济苍生”之情,而是听由它在五内奔走,如同酒曲一般不断发酵,久而久之,他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即便苍生已经得到拯救,他们仍需得到关注,仍要追求幸福,因此关爱众生,以人文关怀对待他人,以人性光芒照耀他人,就构成了精神层面的“大济苍生”,它与物质层面的“大济苍生”组合在一起,才算得上是一个完整的工程。又物质层面的“大济苍生”足以拯救当下的苍生,而精神层面的“大济苍生”足以培育一代又一代的“大济苍生之人”。时运不济,无法实现物质层面的“大济苍生”,转而致力于培育未来的“大济苍生之人”,两者岂非异曲同工,具有同样的价值?辗转阅读古直先生的诗文,我觉得他也是这样想的。如《建国必成论》曰:“教育之功也,譬泥之在钧,惟陶者之所为。”明确说出他从事教育,就是要塑造理想的人格。何为理想人格?《中山大学与中山精神》曰:“余所感受中山之精神,一曰贞固,二曰公诚,三曰自由,四曰廉洁,五曰爱士,六曰好学。”具备这些品格的人,难道不是未来的“大济苍生”者?

如此看来,古直先生对陶渊明有“陶醉”之情,陶渊明对古直先生有“陶冶”之功。汉代贾谊《鵩鸟赋》曰:“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陶渊明的英雄之气是一块“铜矿石”,历经天地阴阳之冶炼而终于变成了“纯铜”。古直先生把这块“纯铜”捂在怀里,用自己的热血去烧炼,于是这块“纯铜”又变成了灼热的炭火,把古直先生身上的“铜矿石”——青春热血、英雄之气冶炼成了“纯铜”。薪火相传,陶冶不已,这不就是人类文明的强大脉搏?假如今人都像古直先生一样,乐意接受历代先贤的陶冶,又何愁不能成材成器?

4

2019年6月22日至27日,古成业先生来庐山寻访先父遗踪,黄澄先生带他参观了东西二林、周敦颐墓、白鹿洞书院、三峡涧、万寿寺、太乙村、渊明醉石、松门别墅、花径景白亭、康王谷等地,之后又特意来九江学院与我会面。我对古成业先生的到来颇感惊讶,恍惚之间,一下子就与一直敬重的前辈古直先生拉近了距离。饮酒聊天之际,我谈到了古直先生在陶渊明研究领域的成就,又表达了一种深深的遗憾:古直先生的著作,在陶渊明研究领域是很受看重的;然而相关的整理出版工作却做得很不好,有不少著作,一般人很难见到。我多次想阅读他的著作,无奈就是找不到。已进入耄耋之年的古成业先生,听了我的一番话,也是感慨万千。他说,他想方设法也要完成先父遗著的整理工作。

转眼之间,四年的时光过去了,很久没听到古成业先生的消息了。当他寄来《古直诗文选集》时,我真的有些喜出望外。

面对着古直先生的著作,面对着云笼雾罩的庐山,我又一次陷入了不着边际的联想。九十九座山峰,无数条登山路径,其实也是人间之路的缩影,有人喜欢它的四通八达,因为可以自由来去;有人苦恼它的道路多歧,因为不知何去何从。对于古人来说,庐山有樵牧之路、隐居之路、求神拜佛之路;对于民国时人来说,庐山有从政之路、经商之路、扬名之路;对于现代人来说,庐山有旅游观光之路、休闲娱乐之路。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在种种现实之路中间,庐山还有一条心灵之路。这条路光影闪烁,飘忽不定,若有若无,却是古人、今人、后人都会踏足的路,也是一代代人百走不厌的路。古往今来,每个人都是心灵之路的跋涉者,又是心灵之路的开辟者。靖节先生也好,古直先生也好,都因为对这条路感兴趣,变成了跨越时空的神交,他们又借助诗文、借助思想,展现了心灵之路上的各种景色。既然如此,我也就应当顺着陶渊明这条线索,努力将古直先生在庐山所走的心灵之路作一番描述。虽然我的描述并不准确,但却相信自己的努力是有价值的。若无价值,后代人还是会继续描述的。谨撰小文,若有唐突,还祈请古直先生在天之灵谅解。

编辑:廖智

审稿:陈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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