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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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罗活活参加2023东亚商务论坛东亚女企业家大会并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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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州日报梅花版
编者按
1923年,前苏联作家高尔基创作的自传体小说《人生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我的大学》出版,成为中国文青一代人的集体记忆;2023年的金秋十月,我们嘉应学院的学姐、曾经是嘉应师专青年教师的罗活活,也拿起她尘封多年、曾是“名记”的犀利文笔,写下了深具梅州本土特色的长篇自叙散文——《我的大学》。
作为一位早就立志“非清华北大不考”的“老三届”高中毕业生,罗活活学姐曾被时代大潮卷入社会的底层,但凭借时代红利和个人之奋斗,最终迈上成功的人生之路!这是个人历程的雪泥鸿爪,更是中国社会大变革大时代的吉光片羽。此文1万3千多字,长文读来荡气回肠,其大格局和细处着笔的高境界,足以令人低徊。在嘉应学院迎来110周年华诞、世界客商大会即将召开之际,本版今明两天连续刊发此文,以飨读者,敬请垂注。
▲1988本文作者(左)在广州叶选平省长家中。
▲1995年公司获得“中国服饰大王”称号,本文作者代表公司到北京领奖。
▲2013年在土耳其召开的全球妇女高峰会上,本文作者(左一)获时任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接见。
▲1981年,嘉应师专学校领导与中文科老中青教师合影。
▲嘉应师专女子篮球队
▲罗活活捐建的嘉应学院“活活艺术教育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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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考场囧事
我和丈夫一大早起来,在1978年7月的那一天,我要参加人生第一次的高考。1968年从东山中学高中毕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高中只上了一年课就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其实高二高三是到处去串联各地的学生闹革命、访问革命圣地、在校写大字报、军训等内容,并没有学习文化课。
设在梅州中学的考场门口,我缓慢、艰难且小心翼翼地从单车后架挪了下来——我已怀孕十个月,正在预产期间,丈夫一再劝我不要冒险,但我却毫无商量余地地一定要来考,我已经等了十年!
初中在东山中学学习了三年。第一年全科十科,九科都是5分的满分,只有政治——政治老师张唐华说我有点骄傲,而骄傲的人就算考试满分也是不能给满分的,所以只给了4+。我哭了。因为不能像我崇拜的叶澄海学长那样全科5分了,不能在开学典礼的全校大会上去领奖了,还有一本笔记本、一支钢笔,还有5块钱!还好,我高中又考上了东山中学,全梅县地区八个县的人谁不知道东山中学是省里的五间重点中学之一?时称“三山两广”,东山中学便是其中“一山”。中考完后,我笃定地告诉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余剑鸣:我全对了。成绩出来,99分。为什么我总是差那一点点?哦,原来是连线时虚线划成了实线,被扣了一分。高一甲班班主任梁群华老师告诉我:高一年级全地区录取了五个班,你总分第一啊,不错!我从此暗下决心:非清华北大不上!
其实1966年全国高校就停止了招生,一直至1977年才恢复高考。没有新生入校,大学也就停办了,老师们或被当成“反革命、牛鬼蛇神”给关了起来,更多的是分派到地方的五七干校劳动。1968年我高中毕业,总务陈怀庆老师对我说:活活,你要把你的户口从学校迁走啊!你已经毕业了。我无处可去,我只有一个亲人——我的母亲。她在畲江中学被叫做“牛鬼蛇神”,因为她是美国教会办的女子学校毕业的,是英文老师,极具有通敌的嫌疑;现在天天被批斗和挑石灰盖学校的房子,也不允许我见她,我的户口能去哪里?我不知道。那是我刚刚成年之际碰到的第一次人生选择。东中宣传队的几位同学邀约一起去“上山下乡”,那时毛主席号召学生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背起背包就出发!有使命感的我们去了农村插队落户,而在台上大声疾呼“坚决响应祖国的号召”的人,却留在了城里。
经历了几年“文化大革命”的我们,早已把听党和毛主席的话当成是最革命的行为,觉得上山下乡就是犹如革命前辈奔赴革命。梅县东较场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我们唱着歌,戴上大红花,每人手拿一顶写着“上山下乡”的竹笠照了相,在一片口号声中,在台上激昂的发言催促下,踏着锣鼓的节奏,坐着大卡车走向了农村。这一去就是七年,我的户口也到了农村,终于有了着落,但我成了农民。这七年除了日出而作,日落也还在夜战劳动。在有空闲的日子里,我从未放弃读书的机会;我找到了一切能找到的文字和书籍。尽管这个很艰难:破四旧,不招大学生,老师是臭老九,读书无用论到处泛滥。我把在乡下能找到的纸张泛黄的《秦香莲》《高文举》五句板唱本,把找到的《老残游记》的无头无尾的残本,以及其他的一切文字、可以搜罗来读的都读遍了。我的心里始终留着自己的梦:或许会有那么一天,我能继续读书,能上大学!我拼命地不停地在煤油灯下写作:诗歌、散文、小说、剧本都写,写了就投到梅县文化馆办的刊物《梅县文艺》,还有当时的地区报《梅江报》上去。当作品变成铅字发表出来时,我看到了前途,看到了希望。梅县文化馆召开业余作者培训班,我们来自不同乡村的知识青年聚在一起,谈文学,谈理想,谈未来,希望的火花一直在燃烧,从来就没有熄灭。户口虽然落在了农村,但有了书,我的心也有了安放的地方。
想起“文革”的第二年,我们所在的兵团占领了东中图书馆,在不上课的日子里,我每天什么也不干,抱着世界名著,俄国的、法国的、英国的……啃呀啃,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
转眼高中毕业已十年,我不情愿地结了婚,但那时确实是大龄女青年了。刚结婚,大学恢复招生了!刚想备考,我有孩子了!我的肠子都悔青了,都等了十年,我为什么不能等多一年呢?邓小平真是一个极其睿智且善解人意的好领导,他让结了婚生了孩子的老知青也可以参加高考。要知道,我们的大学一直是只招未婚的学生的呀,这是一个极大的例外,极大的惊喜!让我们这些走出学校十年的高中生,终于有了一个圆大学梦的机会!我到处去借可以复习的书,在工作之余的晚上复习到深夜,年轻人去了补习班,我身子粗重没能去,多少个晚上我累到趴在桌子上睡了。如今考试日期到了,我的预产期也到了,但我不能不去!
梅州中学校门口坐着一个阿伯,他说:你才来呀?迟到了哟,快进去吧!我走进考场,以最快的速度做完试卷,交了上去马上就离开了。我怕极了,我怕肚子里的孩子突然冲了出来,静静的考场上 “哇”的一声,那不吓坏了大家?那也太丢人了!反正数学高二高三没学过的函数、三角、解析几何就空着好了,会做的都写了还不走?命运永远不会辜负有准备的人,坚持不懈的读书写作,让我的高考文科分数遥遥领先,虽然我白天仍在工作,虽然我晚上没上补习班,但我考上了分数线。我是4%录取率中的那一个,我是沉渣中泛起的那一个!理想的火没有熄灭,梦才能归圆,终于体会到自强方能不息是多么简单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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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大学的梦,有憾却很圆满
志愿只能填三个,外地的学校我上不了,孩子出生后怎么办?有个同时考上的来自大埔的杨同学,她为了能上大学,把7个月大的胎儿打掉了,而我除了生下来别无选择。嘉应大学1985年复办,那时梅县地区还只有嘉应师专,嘉应师专之前没有大专学校。这次恢复高考,国家批准我们家乡办一个大专,用的是梅县地区师范学校的校舍,老师则从各地去搜寻。学校标志性建筑是一个两层楼、黄白相间的房子,学校所有的教务处、人事处、保卫处、总务处等机构都在此,是一个地标性建筑,学校的中心。我们数学、中文、英文三个学科叫系,每个系一个班50人,共有一百多名学生。所有课室都在校门进来右手边那三间瓦顶的平房,年久失修老是漏雨,一下雨就漏水用盆去接,课照样上。
我别无选择地三个志愿都填上了“梅县地区师范学院大专班中文系”。天啊!我的清华北大梦呢?我孜孜追求的全5分,100分呢?为什么会只能上这样的学校?其实我非常明白一个人不能只活在梦中,现实并不会配合理想。我想清楚了:没有好学校,没有顶尖的教授,不是还有自己吗?读书最主要的是你自己想不想读,如何去读,主观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弥补客观不足的!28岁的我,已经是一个成熟善于思考的人,七年的农村磨炼,是我人生的一大财富,面对所有磨难、困顿、不公、不顺心都能跨过,何况我辍学十年之后还能读大学,这是从天而降的喜事。我视这次机会为沉渣中的泛起。1978年的春天,77、78年两年的录取生一起跨入了大学的门槛。草草修缮了荒废了十年的校舍,从牛棚,从干校,从乡下的家中,找到了一些还在的老师,凑齐了学校拟开学科的人选,陆续开设了数学、物理、化学等科系。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史上永远不能磨灭的一件大事:高等学校重新办起来了!可我们国家这十年没有大学生的输出,各行各业人才奇缺的状态可想而知,再加上多年政治运动使生产经济停顿滞后。此时百废待兴的中国,终于又重回轨道,走上了快速运行的路。正在求学的我们,使命感、责任感是何等的强烈:振兴中华,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这是那个时代的最强音。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首届中文系的学生有五十多人,最大的35岁,最小的18岁,那几个在农村里劳动生活了十多年的同学,皮肤黝黑,双手粗糙,艰苦的生活已将农民的印记深深地烙在身上。五十多名中文班同学,只有八名是未婚的,有些人已经是三个小孩的家长。我的同桌杨君丽,来自大埔的女生,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冬天穿着件发硬且双袖和前后襟都很短的棉袄,还是旧式的旁边开扣布纽的,上课穿单车轮胎皮钉上的木屐,一双军鞋是她在四望嶂挖煤的老公的,轻易不穿,上体育课时打赤脚,那有什么?平时上山割鲁萁,下田插秧还不是赤脚?借来的蚊帐挂了一年也不敢洗,怕洗后会烂了洞,还不了给人家。我同班一个男生是五华县古姓人,有一天,他约我到课室门口外,站在空地上,他低着头,脚趾在地上左右划了半天,说:你能不能帮我开点中药?我老婆病了。他说他没有回家的路费,也没有钱为老婆开点药吃。我入学前刚刚在一家公社卫生院工作了三年,其间上了一年梅县卫校,第三年还考了个中医士的执照,搞点药是不难的。他想到求我是对的,我忍住没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这个五华汉子,家庭困顿如此,连给妻儿最起码的生活都做不到。但他还是来求学,必须求学!只有他起来了全家才能起来。强烈的求知亦是求生存的欲望,它是我们心中的一把火。我们深深地知道:每个人强大起来国家才能强大。祖国的四个现代化要实现正如歌词所说:要靠你,要靠我,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历史的车轮把我们转到农村,十年后又把我们转到了高等学府。谁能预知?唯有自强。为了消除这些年对教师这个职业的负面影响,鼓励更多的人愿意当老师,国家对我们这些师范生每个月补助了23元,学校把其中18元给我们每个人做伙食费,每人每天三顿共6角钱的菜饭;每人截留的5元钱,按每班截留的总额,补助给我同桌还有古姓同学那样的特困生,要由我们同班的同学去评出来。
碧绿清澈的周溪河把学校分成了两岸,连接校园有两座桥,作为图书馆的文祠边上有个饶公桥,全身上下都长满了青苔,让人想起了古代。这是村民进出的小桥。我们校内还有一座桥是现代的,它把校园连接了起来,从象山那头的宿舍区走过这座桥,左手边是饭堂,右手边是依山势而建的一座座平房课室,或一溜的单间教工宿舍,门口的长廊便是老师家里的厨房,炒什么菜我们都能看到。从桥的这边向文祠方向望去,碧绿的周溪河穿过学校拐了个弯,从两座桥底缓缓流去,左边的垂柳温顺地弯下腰肢,偶尔轻拂手中长长的柳叶,柳树下的小木凳沿河摆开,早读的学生口中琅琅。饶公桥习惯地将桥拱和倒影合成似实似虚的圆形,恍惚是一个个美丽的梦,偶尔晃动着,闪烁着,感召着。远处的象山被水汽笼罩着若隐若现。最清晰最出色的文祠,它是学校图书馆,是早期学子心中的神,它坚定地矗立在饶公桥的右侧,再往前便是梅县城市中心。古色古香的文祠,它的建筑风格让我想起了北京,想起了非清华北大不上的狂妄。人是需要有梦的,有了梦才会有追逐的欲望,在不断的追逐中才会变成现实。我的心,稳稳地钉在了周溪河畔的文祠上。
现实就是我十年没学上,现实就是我只能在这个破旧的校舍里凑合着读个大专班。认了吧!认了后该如何去展开自己的下一段人生?作为一个学生,无他,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在读书中找到快乐,在读书中获得知识,在读书中成长自己。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28岁的我已经牢牢地形成,唯有书本知识还极其浅薄。三年的时间很短,只要自己努力是可以很优秀的!我想起了自己中学时全5分,100分的梦。努力,坚持,只管前行,莫问前程!跑起来吧!96%的人都没有的机会你有了,还想什么清华北大?这里就是你的清华北大!再简陋的学校也可以培养出最优秀的学生!
中学读俄文的不会英语,就从ABC开始学;没有钱买文具就把纸两面写,没钱添置衣服就凑合着穿,客观条件的制约影响不了对知识渴望者的信心。课内课外一切能够汲取的营养,一切能够借到的书都是我们最好的营养,最美的享受。
开饭了,洋铁皮做成的四方饭格,旁边装了两个耳朵,工友从热气中把饭端上了桌,外加一个总是盛着青菜的菜盆,一个月23斤米、18元的伙食,让我们每顿有3两的米饭1角钱的青菜,足够保障我们不会饿肚子。偶尔在白菜中会有一片片薄薄的肥肉,我们女生一是有些人不吃肥肉,二是看到男生那盯着肥肉发光的眼睛,都故意在分菜时把肥肉拨给男生,把因倾斜而较厚的饭块分给他们。女生在吃饭时间特别受欢迎,一桌九人刚好六桌,为了公平起见,我们决定七个女生每桌分一个人,以便肥肉分配得适当些。有一天,我周末回城里带了几个馒头回校,本来是准备自己饿的时候吃的,刚好碰到了个低一年级的男生,他是乡下的,家境极贫,学习很努力。想着农村来的男生肚子饿,就随手拿了两个给他。几十年后回校相逢,他才告诉我,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白面馒头,是最好吃的馒头。他说他的儿时、少年、青年最记得的事就是饿,从来就没有吃饱过一顿。哎!我亲爱的同学们啊!我以为我下乡插队当农民七年,我是最苦的一个,但我能填饱肚子,哪怕米不够也可以番薯芋头青菜凑,原来还有这样没有吃饱过一顿的同学。学校、社会……无处不是一所大学堂,不断让我认识自己,了解他人,加深思考,拓宽视野,增加对社会的责任感。
大学的生活是充满激情充满活力的。那种憋闷多年,追逐多年而不得的爆发力真的是很难估量。经历大浪淘沙而留下的我们,是最年轻最努力最活跃最快乐的一个群体。社会的快速发展,让我们关注使我们兴奋,我们知道开放改革意味着中国将有一场大的变革,我们正面临着一个好的新时代。1979年,我们中文系的几个同学商量着排演一场大型话剧《年轻的一代》,这是当时伤痕文学的代表作,风靡全国。我们中文系我、杨宏海、郭丽珊,还有教务处长梁普卿是发起人,老师们和同学们自导自演了这场话剧,衣服是借的,道具是手工拼凑的,背景是老师和同学画的,没有任何的成本费用。演出后轰动了整个梅县城,原来正在排练此剧的山歌剧团也停止了排练。学校、单位、部队都请我们去他们那里演出。想想,八亿人看八个样板戏看了十几年,内容形式千篇一律,一旦出现思想内容形式都极具新鲜感的、富有时代气息和人性表达的文艺作品,当然会受到追捧。最重要的是文学作品本身的感染力,成就了我的表演。这事其实是学校可圈可点的一个特别事件呢。
(本文作者系中国女企业家协会副会长,香港富泰置业有限公司董事长;1981年毕业于嘉应师专中文系)
编辑:廖智
审稿:陈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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