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山海

●钟琼珍

暮色被深秋的凉风赶着，从天际合拢过来。我站在风里，看着车子拐过街角，心绪似被一条无形的绳扯起来，六个小时相聚的欢愉，在顷刻间被离别的愁绪所替代。

上午的时候，我正坐在电脑前码字，满脑子线头剪不断理还乱，一时正僵着，琼的电话就来了，她说突然就很想见面，马上。于文字，我像是得到了解脱；于即将到来的见面，我的胸腔里塞满了喜悦的期盼。于是马上电联刚刚下乡送演回来的夏，菜买回来，琼也到了。琼就倚着厨房的门框，有一搭没一搭和正在忙活的我们聊天。琼说看我把菜放进油热的锅，在充满锅气的“噼叭”声中飞舞锅铲，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夏在旁边做萝卜丸，忙碌的间隙里，琼是最好的陪聊，这画风温馨美好。琼说了一句，时间过得好快呀，窗外的苦楝树发芽的时候就像是昨天，转眼又快出秋入冬了；夏说，可不是嘛，明明我们还是窈窕少女，转眼已是中年大妈。

33年前，我们在蕉岭邮电局的大楼里一见如故。琼陪我值夜班，我们在安静的机房里聊至深夜；和夏仨人在冬夜的街头就着辣椒酱吃油炸味酵粄，吃得“哈嗞哈嗞”的；我们在春天的夜晚唱K，把《真的好想你》唱成了N年以后我们相互思念的模样；我们一起排练节目，为一年几度的文艺汇演做准备，中间休息的时候一溜儿排着吃东西，顷刻间一大袋酸李子便见了底；我们在嘉大的月亮湖宾馆拥被抵足，一直到天亮了话题还未结束。只可惜我们相伴的时间实在太短，一年后琼便到市里工作。后来我们之间的联系松紧无度，有时几个晚上在电话里接着聊同一个话题，有时却是几个月杳无音讯，但彼此心里从未放下过对方，我们的容颜在凡间的时光磨砺下失却了润泽，但我们的关系却如初生，从未老去。

近期琼也退休了，我们说好了一月见一次面，说好了你来和我往相互交替，我想起“我往”的那次，车子开个50公里就觉得累，特别是晚上回来，乌漆墨黑的夜里觉得前路无尽，要不是夏在一起，我想我会宁愿向琼交个“违约金”，就此毁约了。可是，在此之前，琼哪一次不是孤身一人单向赴约？特别是我生病那阵子，琼隔几天就跑过来，总是要看到我的精神逐渐好起来才安心。返程时，每每已是入夜，纵使是傍晚，入城后还要和晚高峰相遇，在车的长龙里把自己“挪”到家门口。琼的身体本来就不如我，腰犹是，我都无法想象她来与我们见一次面得用几天的累甚至是不适做代价。可我，记得上次去见完面，就嚷嚷着“说好一来一往的，反正你不来我是坚决不会过去的，我说到做到”，面对这般任性的我，只有她才能包容了。

我的思绪沿着时间溯流而上，开始分叉。想着那一年，海口的敏出差到广州，因为想着见我一面，只身坐客车一路颠簸着到梅城，再辗转到蕉，时已至深夜，回的时候再只身取道广州回海口。也是送她的时候，看着她孑然的背影，想着这来回两千多公里的一路风尘，我心疼不已，脑海里全是回忆：周末回到她温暖的家，我们在海南街头买菜，她教我用海南话和卖菜的老阿婆讲价；我们躺在学校的草坪上看星星，听她讲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吃饭的时候，她跑到我宿舍门口招手，只为从自己的饭碗里夹一块咸鱼给我……又想着那一年，明和另一个敏分别从肇庆和湛江跑过来，也只是待了短短的两天，然后沿各自的路线回去，明得去广州中转，敏从梅城到湛江，足足坐了十二个小时的汽车。少年的我们，曾经披着一样的长发，在海南学校的操场上散步，在夕阳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她们那次过来，只为赴一个约：我们要一起在各自的家乡的夕阳里，共唱一首《夕阳之歌》。

远的近的新的旧的，积累了那么多友情，曾经共同经历过的激情、温暖、欢愉时刻，都深深地印在彼此的记忆里，当胸腔里无法再盛放牵挂和思念的时候，溢出来的那部分，便成了拔足而往，赶赴相聚的动力。想想这个年纪的我们，为了见一面，为了促膝一谈，这跨越的山和海，并不仅仅是路途上的障碍，还得拨开多少围绕在自己周围的繁冗，才能迈得开成行的脚步。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太牵挂，离别了会重逢，会重逢。

樟坑岽记（组诗）

□咏屏

一座山

一座高山，横亘在此地，才能显出天的高

因为这座高山，在这个上午，才聚集这么多的人

比起一马平川的稻田，此时的山，确实有点高

高得有些人走了几步就歇脚

高山在蔚蓝色的天空下，看起来也不高

就是蓝色被它遮住了一个角落

人生确实需要一座高山，不然

平平坦坦的人生，一眼望去，就到了尽头

山路

在这里，路怎么看起来都不像路。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但一会儿又出来了，就像在和你捉迷藏

它就像一条绳子，虽然我们抓不住它

但它紧紧地牵着我们爬向高处的山

有时候，我真想抓住它，让我歇一歇

就像昨夜醒来后，坐在沙发上，合上眼睛

就是这条绳子，紧紧地系住了这几座山峦

几百年的时间过去了，都没有动摇

山树

一棵一棵的树，生长在山上

为黄色的石头着上青翠的衣裳

那么多的树，拥挤地生长在这里

会不会感到孤独。就像我昨天穿过超市，一个人都不认识

此时我们都不认识树的名称，并不妨碍

我们抓住它的树干或树枝向上爬行

多么希望，此时抓住的树枝是站在最高的一棵

就像在大海中航行，看到指明灯塔

山顶

相对昨晚的失眠，此时的一览众山小

已被触摸到阳光的感觉代替

自己每天居住的电梯房，此时变成一个小点

与其他高楼一起，组成眼前的现代县城图

路上的怨言、懊悔，都被此处的风

吹到了一直流向远处的石窟河里

有时候想，人生，能有几次机会站在最高峰

人的一生，有时又需要站在山顶，这样你就不会失眠了

寿乡彩卷

汪敬淼 摄

小城暖意

●范秀荣

小城的秋，藏在一阵又一阵略带凉意的风里。

傍晚时分坐友人的车从碧水街出发，车速不必太快，也舍不得太快，因为小城太过精彩。人行道上或悠哉或匆匆的行人，商铺中涌动的人潮，路上疾驰而过的电动车和自行车，这一幕幕一晃而过，如电影画面，让生活不再是默片。正当你觉得生活应该是一个动词时，车子到了石窟河畔，河面微波荡漾，此时只需摇下车窗，就能感受到江风带来的凉意，风里没有市井的气息，江风的甜裹挟着岸边青草的味道，悠悠袭来，让人忍不住探出鼻子，用力地汲取，这阵风从鼻腔进入胸腔，纳入灵魂中涤荡一圈再重重呼出：原来生活还能是一首诗，一首叫《石窟河》的诗。

石窟河静默地流淌，它如此宽容，任四面八方的人来了又走，他们看过它，路过它，又离开它，但终有一天，离开的人大概还会回来再次与它相见。

车子一路徜徉在蜿蜒的山路上，每每以为这是最后一个弯了，不出几里，又迎来了一个更急更大的弯，然后上坡，下坡，路边的草木不停歇地朝后跳去，一时眼花缭乱。我从不记路，独爱看路上的景，山路的景更是一绝，上坡时，身子惯性靠后，头微仰起，恰逢林中树木丛生，能看到树冠与树冠惺惺相惜的身影，彼此保持距离，却又在风动时相偎相依。此时车中的几位友人与我，是不是也像这树，扎根于各自的位置，却因为有文学这阵风，让我们有机会相偎相依，时而微风，我们温声细语地分享着彼此近况，谈谈趣闻，谈谈生活。下坡的路视野更加开阔，长潭水库像一颗翡翠镶在山底，若隐若现，更显神秘。路上时不时能遇见几只田园犬，朋友们讨论着狗子的趣事，而我则悄悄地想象它们各自的名字，这只叫小白，那只可以叫阿黄，见车来了还挡着道的就叫阿呆，毕竟好狗不挡道，大家就这么乐此不疲，直到车子停在了八妹农庄。

日头将沉落西山，天边除了被暮色染黑的群山，还有被金乌渲染成了绚丽织锦的晚霞，若你问我喜欢朝霞还是晚霞，我必会回答你，喜欢此刻的晚霞，只因我身边有一群温暖的人，而这群温暖的人恰好正与我共赏一片霞光。大家就这么惊叹着，拿出手机记录着，把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人，一一拍下。等到星光升起，却发现月亮缺席，心中不无遗憾。只是恰如人生，又怎能事事圆满，没有月光，我们就点一盏最亮的灯，你们的身影在橘色灯光下摇曳，而你们眼里的光也成了当晚我心中的月光。

夜风掠过山林，在长潭水面点了下脚就往屋顶上吹，摇摆的不止房梁上挂着的灯，还有我被一桌子美食惊艳到的心。原来，小城的暖意还藏在桌上的菜肴中。是一盘番鸭，简单的食材，简单的烹饪，却能吃出鸭肉的咸香；是一碟客家双丸（芋丸和萝卜丸），荤素搭配，相得益彰，想出这个菜式的人一定是花了心思的，寓意更因肉丸取“团圆”之意；是一条出蒸笼的河鱼，姜丝压住了鱼的腥味，叫人吃了一口还想着下一口；是一锅鸡汤，放艾根温经祛寒，让人身心熨帖；是一份素炒蚕豆，蚕豆独特的味道配合九层塔的香气，再辅以姜蒜，味道难以描绘。

等到杯盘狼藉过后，纵然没酒，人却醉了，不知是因这长东的夜和风，还是因这群可爱温暖的人，或是这盘中沾上秋风的菜肴。

小城旧称镇平，镇守一方太平之意，后更名蕉岭。提及蕉岭的美食，自不能忘那一碗三及第。金山街上，“臭面麻”早早就拉开了早市，我们成为了她迎接的第一拨客人。她不苟言笑，对待客人却是客气周到的，擦过桌子，摆置好碗筷，待确认点好的菜品，就麻利地开始在厨房里忙活，不多时，热气腾腾的三及第汤便能上桌。在微有凉意的清晨，来上一碗这样热腾腾的汤，汤底鲜甜，汤料可以配上辣椒酱或泡辣椒，当中阿四辣椒酱又别有风味，刹那间鲜、香、咸、辣、甜齐齐上阵，岂不快哉！

小城的暖意当然远不止于此，若你能细细品味，便会识得，这里有纵横交错的街道中藏着的人间烟火，有石窟河畔徐徐而来的清风，有长东静谧淌着的长潭水，一草一木，一餐一食，无一不露四时走过的痕迹。彼时，你定也能同我一样，来了，见了，也在心中种下“念”了。

冬天里的闲愁 轻如云烟

□曾志雄

一

冬天，萧索和冷更改着山河

昨日的阳光和风雨已各有归宿

我相信，在这个季节

年轻时的错误可以获得谅解

我还相信，寒风

不会盲目带走流动在血液里的回声

也许未来的窗口空空如也

旷野里再长不出一丁点新绿

而灯下巴掌大的诗的领地

“亦足于安置天地那么大的寂寞”

相信寒冷深入一些，清醒就会多一些

冬天里的闲愁，就会变得

轻如云烟

二

清瘦的笛声响在冬天的风里

抚慰着冬天的石窟河

它以单调和纯净

自寒冷里摄取孤独的力量

“多么不容易，我有时为此激动不已”

可是当芦花生无所恋地随风远去

我顿然醒悟，活着真的不易

只有失落、无奈甚至恐惧的关口

才能辨识自己

当黄叶摇下一片片黄昏时

我什么都知道，可我什么都不想说

只想听，清瘦的笛声化作风雨之外

轻如云烟的闲愁

不急不急，可缓缓相待

——送给七岁的一夕

●周小莉

傍晚时分，归家途中，放眼于群山衔接处，与正肆意在天地边界处涂染的晚霞邂逅。晚霞急匆匆地来，似被催促的孩子，急匆匆地拿起画笔晕染，随意又任性，在逢甲大道左边枝丫间挥舞。待上了逢甲大桥的桥头，已无视线遮挡的天际，余霞恣意散落成绮，倏忽间只剩下夺目的璀璨和无边的震撼。

世人惊叹于艳丽的夕阳之景，又赋予其人之迟暮或物之衰落的象征含义，故而人虽喜夕阳之景，急忙忙截屏黑夜前的绚烂，却因其向晚，甚少敢直言爱夕阳。我亦无法免俗，因友人一句“夕字不好”，而心忧暗藏消亡衰败寓意的一字会影响你一生的气运，终改为“曦”字，欲借晨曦之光寄望你一生如旭日初升，温暖而明朗。后又因担心此字笔划太多难写会困扰你，惹你埋怨，多次商量是否要将其改回，最终因改名手续繁琐而作罢，或许隐没于心的顾虑才是根本原因。

其实我是钟爱夕阳、心倾晚霞的！前些日子被你弟嗷嗷待哺的哭声早早唤醒，一拉开窗帘，满目的霞光瞬间封印了我，也管不得耳后的声音，先赏上几秒的美景。朝霞虽美，我也是在非自愿的情况下看了一回。对于睡眼惺忪的上学族和上班族来说，无暇驻留一观；而待到一天奔波劳作结束，便是云舒霞卷之时。在赤、橙、黄、蓝、紫的渐变色中，卸下紧绷，舒缓焦急，畅想无尽的夜。夕阳西下，对我来说，意味着休养生息，意味着期待和相聚。我的欢乐，你的欢乐，大多是在西山上夕阳的见证下相聚的，我下班，接上你，一起去追一场夕阳，骑着电驴驰骋于树下、花间，田畴与河边，后座传来你悦耳的声音：“天空中的雪在追我们”“桂花香落在我们的肩上”“月亮今天醒得很早”……我们将欢乐延续到“太阳玩累了，回家找妈妈”的时刻，到太阳酣睡月儿苏醒的时刻，到你与月光相拥而眠的时刻。所以我爱夕阳，爱的是夕阳西下和你一起共度的时光，爱的是夕阳映照下你橘黄而明媚的面庞。

你喜欢睡懒觉，刚好我也是，我们难以共赏朝霞，不过你总在傍晚邀我去看洒落在石窟河面的点点霞光。我不禁感慨，太阳“起”与“落”太过寻常，以致极容易欺骗众生，看似日复一日轮转，周而复始，可日复一日的光阴就湮没于此，河面上那抹相似的霞光，终究已不再是昨日晚霞的映照。而太阳如同话剧演员，从不曾懈怠出场，更不曾怠慢落幕。

你看，当那晨光一点点拱破黑夜的厚被子，殊不知它并非有妈妈的怀抱，其必定经一夜的寒风彻骨，从地平线之下点燃云的边缘，将自身的金光，一寸寸地，镀在万物之上。更让人钦佩的是，它缓步退向群山，于天际上演最盛大的落幕——挥洒残阳，将万物淬炼成金红。泰戈尔有句浪漫的诗：“落日熔金时，恰是太阳在给黑夜撰写情诗。”纵使迟暮近黄昏，它却把落幕写得那么炽热，那么投入，原来西山吞没的从来不是终点，而是光在黑夜里埋下的种子，只待黎明时分。

至此，我羞赧与夕阳照面。我也曾满腔激情地宣告开始，譬如开始读一本书，开始写一篇文章，开始锻炼身体，开始学一样技能……开始皆是踌躇满志，却鲜有后文，开场的誓言多销蚀于第二天清晨的床上，惰性吞噬了我的激情。而这一年里，你把每一件事的“出场”描绘成欢呼雀跃的模样，注入热爱和坚持，也曾遇山丘、逢小河，在跨过险阻后能及时自我肯定。你自信出场，享受过程，我相信你用坚持铸就的落幕也必定精彩无比。

一夕小朋友，你马上要拥有你的第一个闹钟了，你且继续向那个自然说出“我可以”“没问题”的自信女孩靠近吧！而我要继续摇绳，争取早日望你项背。还需不断修炼我的心境，常观日落西山，告诫自己——不急不急，可缓缓相待。

编辑：杨舒琳

审核：张英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