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乡蕉岭·桂花

当豆干遇上豆腐渣

●钟琼珍

那天,筷箸往来间,我跟先生说,不如我写写它们吧。是的,突然就想写,写它们的成长与蜕变,结合与碰撞,写我和它们的故事。

豆干

老家在离福建省仅两公里的边陲小镇,这独特的地理位置酝酿了独特的饮食文化,广福豆干便是其中一味。

逢年过节的时候,每家每户都是要做豆干的,这倒无稀奇处。平常人家制作豆干就是将豆腐花凝结后舀入木托盘里,用布包好,盖上木板压上大石块用以挤掉豆腐花里多余的水分,这样做出来的豆干比普通的豆腐更结实而有韧劲。而大部分时候,专业的事情还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我三叔公便是专业做豆干的。三叔公有个大石磨,但我鲜见石磨在转,因为磨豆子的事是在凌晨做的。印象最深的便是寒冬的夜晚,老屋的大厅里,一个倒吊的塔形大竹篓下,叔公坐在炭火前,高大的稍微有些驼背的影子在墙上显得很大,竹篓伸展出来的部分,放着一片片被炭火熏得黄澄澄的豆干。孩童们总是有意无意地凑上前去,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在炭火上面取取暖,其“司马昭之心”当然不言而喻。叔公不喜言辞,总是默默地将一些零碎的、不太规整的豆干掰了分给我们,孩子们也是懂事得很,分得一次便散了,再不敢靠近。当然也有不用畏畏缩缩讨要的时候,幼时跟阿婆一起睡,阿婆的卧室在大屋的木楼上面,婆孙俩上得床总是要聊会儿天,许是阿婆自己饿了,许是阿婆怕我饿了,有时阿婆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从床上起来,在抽屉里拿出她的手巾包,从里面有限的几张钱币里抽出一张角票递给我,让我去叔公那儿买一块豆干,婆孙俩呵着热气吃完,心满意足地上床,这一觉睡得特别安稳。

豆干最受寻常人家欢迎的其实还得是夏季农忙时节。在田地里忙得晚了,路过小店,买上两块豆干,切块放锅里煎两面金黄,拿苦瓜焖一焖,既有营养又消暑。犹记得十几年前我带着几个姐妹回家体验扎烟叶,中午堂妹端上一个大砂锅,开盖,入眼是金黄的豆干、碧绿的苦瓜,还有泛着油光的五花肉。大家一起开动,美味佳肴在筷子间颤巍巍乱抖,入口爽滑咸香。不知是干活累了还是堂妹厨艺的高超,总之大家像是被下达了总攻指令,砂锅成了无名高地,砂锅里的“敌军”转眼被消灭殆尽。

而在发小美姐的手里,豆干是以另一种方式呈现的:小米辣切碎慢火爆香,放入切块的豆干,趁豆干还未升温时放进盐和生抽,在油锅里翻炒几下,放水慢煮,最后勾芡收汁。白玉般的豆干盛在盘中,油光透亮,夹一块入口,滑嫩的豆香味让舌尖得到贴心的抚慰,我时常到美姐家蹭饭,馋的就是这一口。

豆腐渣

在美食面前,人们的智慧总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在老家做豆干时,豆浆过滤留在纱布包里的豆渣,被妈妈下到锅里,和着少许辣椒或蒜末,慢火炒,也是一道鲜香可口的下饭菜,舀一口放在嘴里,软糯鲜香;它们还被阿婆装在大盆里,待发酵成熟,便捏成一个个小龟形状,在晒不着太阳的屋檐下晾干后切片油煎,便可堂而皇之上餐桌,又可悄悄地进入孩子们的衣兜。

在我的老家,豆腐渣还有最大的用处就是做成“红菌”:豆腐渣被平实地压在扁平的竹制容器里,放上菌种,送入恒温的、常年带有菌环境的房间里,静静地待上几十个小时,待其上面长出红红的、细细密密、纤毫毕现的有益菌,这时候它们便可以走向墟场了。

很难想象,“红菌”的最佳搭档,竟然是豆干。它们曾各自进入不同的“修罗场”,然后以最美的形象出现,意外地重逢了:豆腐入油锅煎至金黄,此时“红菌”加入,它们在水的呵护下热烈拥抱,互诉衷肠。或者在此时,釜底下燃烧的,竟是它们曾经赖以生存的豆苗,这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画面便具象化了,这豆苗,献出自己最后的光和热,成全它的娃娃们,让它们携手登上大雅之堂。这种相聚是令人惊艳的,豆腐的黄与白,“红菌”的褐与红,豆腐的咸香嫩滑与“红菌”带有发酵后的鲜美相互渗透,成就了这款菜品的独特神韵。这种独特的味道,像一个真正有内涵的人,需要一段时间去了解,去接受,然后才令人慢慢着迷,欲罢不能。


向晚的脸庞

●陈桂峰

远远地,就看见了母亲。

她坐在巷道口边,向晚的脸庞朝向公路。公路上轰隆隆压过的卡车,嗖嗖驰过的小车,突突溜过的摩托车,以及三三两两横穿马路的行人,她百看不厌。

母亲就这样驱赶孤独。

母亲是高龄老人了,高龄老人注定是孤独的。

她看见了混夹在行人里的我。尽管看不见她的表情,但那张月饼一样油黄的脸朝向我的方位,张望过来,肯定是看到人了。她患有白内障,看世界是重影的,但她看我却毫不费劲。一段时间后,我才明白,母亲的心里一直镌刻着子女的形象,才做得到。

我加快了脚步。我面前有柔和的光铺垫着,只要有这道光,什么路都平坦柔顺,有力地牵引着人向前。在慈光里,阴谋不见了,陷阱不见了,暗蒺不见了,像安了护栏。哦,哪怕我失明了,也能如鱼得水地行走。离她有十多步了,她的脸庞已经清晰。在黄昏昏黄的光影里,原本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光晕,她身上发出了一种光,这种光穿透了苦难与艰辛,有着让人安心的沉静。我近她一步,她身边的孤独就后退一步,眉眼间的光辉就亮一点。她的笑从嘴角绽放出来,“月饼”上撑开了多条括弧式的曲线,翘起的鼻子像莲萏,洁白的假牙宛如一钩弯月,照着我小跑过去。

一张旧藤椅收容了她的黄昏。陪伴她的,是一把三脚架铝合金手杖,把柄上挂着红色的环保袋。袋子有点瘪,一只声音大、键盘显字大、电量大的老年手机,一只保温杯,一包面巾纸,一串钥匙,一只装了散钱的红包,一枚护身符,这些都饱不了它。她身边的几张旧椅子,空着。

现在,我只能俯视她了。其实她站着的时候,我也是俯视的。她的丰腴,她的血肉,她的骨骸,早被我们索取光了,在岁月里使用光了,人像路边的枯木干瘪瘦小。

她坐东朝西坐着,向晚的脸在黄昏的光影里有几分生动清晰,有雕刻般的立体感,完成了客家女人独有的呈现。此刻,她的眉毛是疏松的浅色的,她的眼睛是黑黑的水光灵灵的,她的两颊是斜坡的,她的鼻子是像屋檐悬挂着的,她的嘴像生了莲花的池塘。我仿佛看见有一座围屋飞跃上了她的脸庞,脸上响着乡愁。

实际上,她的脸上散布着像压扁了的豆豉一样的老人斑。她的牙早掉光了,当睡觉时摘下假牙,她的双颊就会瘪塌下来,一下子老掉十岁,样子难看且陌生。这时候,她就会更孤独,情愿戴假牙睡。

但今天母亲颈肩上披了一条红纱巾,这让她有些俏丽,有几分优雅。

我说:坐多久了呢?

她拿出保温杯摇晃一下,说:都喝完了。

我说:断夜了,转屋家吧。(客家话。天黑了,回家吧)

她整了整红纱巾,说:你先走,灯还没亮,我再看一会。

说话间,一辆大卡车隆隆地冲过,巨大的声响淹没了她的话。

一簸箕阳光

●张小萍

夏日的太阳愈发毒辣,晒得人头皮发麻,蝉在树梢扯着嗓子喊,似乎催促着人们抓住这晒花生的好时光。

周围大多数人家多多少少都种了花生,此时都忙碌起来了。最开始是拔花生,一株株花生从地里拔出来,跟拆盲盒一样,不知道苗下面到底有多少花生,是否精实饱满。当拔出来的是满满当当的花生时,都会不自觉嘴角上扬,跟大家炫耀,你看看这株花生,长得多懂事;当拔到只有零星几点的,就轻轻叹口气,心里也会产生几分失落。但不管如何,出了门总能收获满满一大筐。

此时,家人们总会围坐在一起摘花生,小孩子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一颗颗饱满的花生从根须上解脱出来,还带着泥土的芳香,裹着湿漉漉的壳,迫不及待地跳入桶中。那花生实在是诱人,我忍不住剥开几个来品尝,用拇指和食指一按,花生的小嘴就这样被打开了,“咔”的一声脆响,两粒粉嫩饱满的花生仁就滚了出来,放进嘴里轻轻一咬,脆生生的,汁水微涩但裹着一股清甜,与那煮熟或晒干的有着截然不同的味道。

摘好的花生通常是一部分拿来蒸熟了吃,一部分拿来晾晒,而晒花生是一场漫长又有趣的过程。父亲会把所有的花生都倒进大盆里,接满水,手不停地翻滚搅动。花生在水里渐渐脱去那星星点点的泥土,同时把外壳的热气泡散,享受那难得的清凉。洗干净的花生白花花的,浑身透着清爽的气息,身上的一道道沟壑清晰可见,泥土的腥味淡了,清甜的香味更重了。父亲把沥干水的花生平平整整地铺在一个个簸箕上,还不时地说,太阳大些吧,花生要是晒得好呀,放一整年都不会坏。

往往这个时候,太阳穿过阳台,慷慨地,洒满一簸箕阳光。

接下来就是一场漫长的等待。父亲每天都会把花生放到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清晨放在前阳台,下午就挪到后阳台,保证一整天都能让花生享受到阳光的沐浴。夏日的天说变就变,猝不及防就给你来一场暴雨。前一秒还是艳阳高照,后一秒就开始乌云密布。这时,不管是谁看到这情景,都会马上停下手中的活,大声喊要下雨啦,快收花生。厨房忙活的母亲,或在家里弄东西的父亲,或坐在沙发上的我,都会马上往阳台冲,赶紧把簸箕一个一个从阳台搬到屋内。雨点来得比脚步声还急,开始是零星地打在窗台,猛地就瓢泼大雨,雨水就砸在来不及搬的簸箕上。有些花生还来不及躲,有些花生甚至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洗了个澡。父亲这时就会惋惜这好不容易晒成半干的花生,母亲倒比父亲洒脱,总会说:谁还不会经历点风雨呢。家里的“小太阳”在这个时候是最兴奋的,喊得那是起劲儿,“下大雨咯,收花生咯。”然后屁颠屁颠地跟在我们后面,只等花生一落地,她的小手就赶紧趁机抓一把。她小手握紧的那几个花生,总有胖乎乎的花生挤出她的小拳头缝里来,她就会马上用衣服兜住。她还会一路小跑找到她放花生的小罐子,偷偷藏进去几颗,这也算完成了一天的进货了。完成了这些,她就拿着一个花生走向我们,仰起头,对着我们说:“妹妹吃一个哈,一点点哈。”看着她那水汪汪、一脸真诚的大眼睛,我们总能被她逗笑,也早已忘却了这疾风骤雨淋湿花生的不愉快了。

就这样,晒了十天半个月,花生终于干透了。只要手轻轻一摇,花生就能发出声声脆响。剥开一颗尝尝,涩味完全褪去,只剩下阳光味儿的脆爽清甜。此时,一个个簸箕空了,罐子却装得满满当当的,闲暇时吃上一两颗,那真是不亦乐乎。

有时,我会突然想:我们的生活,大抵也需要这样一簸箕阳光,需要接受一场漫长的晾晒吧。


诗赏读

秋天的叶子

(外二首)

●余开明

被秋天遗忘的树叶

躺在田野,像凋零的时光

在雨水的浸泡下,它们很快

变化泥浆,回到泥土中去了

而看不见的脚步,踩过它们的身影

像踩着一片暮年的时间

秋天,多么薄的天空和大地

多么薄的命运和人世

等待

我在等待,一片阳光

一片流失的光阴

等待被岁月盖住的皱纹

我在等待,一个秋天

一粒种子,在来年的春天

重新开出一丝小芽

我在等待,窗外的蜘蛛在重新织网

它能否留住那些流失的岁月

等待有时更像一只只灰色的虫子

爬向那条毫无尽头的小路

一生都在寻找一个命运的支撑点

眼镜

放在床头柜的一副眼镜

半新不旧,清晰

也难洞穿世事的真相

戴上它时,字体扩大

但难看清命运的玄机

这透明的物体 藏着世俗

一副眼镜,我尽量不用

或是丢掉 在不明不白中

干脆把世界看个模糊


黄昏,经过荷塘(外一首)

●曾志雄

1

黄昏,经过荷塘

塘中兀自开着的几朵荷花

清瘦如塘边抽烟老人袅袅的烟云

此刻,暮色正冉冉上升

一只停顿在荷塘上空的蜻蜓

在致敬最后的夏天

土堆上的一匹青蛙,用初秋的嗓子

唱着一曲断断续续的歌

比晚霞寂静,比晚风沉默

世事浮沉,非万物可以左右

未来幸福的密度

更无法预知

至少,我不会辜负这个夏天

不会被残花所困,当

几只小鸟离开恋栈的枝头

我心头翻腾的,不再是

摇摇晃晃的

茫然

2

暮色里的风经过荷塘,脚步很轻

荷花开出的木笛的声响,有点低沉

暮色里有我失而复得的记忆

一次约会,擦肩而过

一场雷雨,邀请我

汇入它的澎湃

此刻万籁俱寂,只有我

在“明月别枝惊鹊”的夜里

收获一场梦,夏天已经逃离

几朵比秋风还轻的残荷

开着,很重的

心事

很多时候,很短的时间内

同一种意象,在同样的空间里

转换着情绪。像禅的味道

赤裸在一杯清水里

呈现滴水不存的

空空

只要有一轮圆月在

1

悬浮空中的月光扑面而来

成就一个美好的夜晚

终于明白,所有隐藏的心思

抵不过圆月的一声轻唤

无论她降临往北或往南的路上

无论今晚的月与过往的月有无异同

她漂泊夜空,脚步很轻

且脸上有些冷

我从不认为需要没有根据的猜测

但我知道,只要有一轮圆月在

黑暗就会逃离,纯洁的光

就会点燃,生命中的

情怀

2

一轮圆月,降临满地枯叶和我的身上

我变得格外踏实,我信赖圆月

像信赖脚下的大地

黑暗里藏着的谎言,像

飘荡在夜色里的浅薄的秋风

轻得不能再轻

我已经走到了秋天沉默的季节

宿命的碎片在眼前闪烁

可我什么都不说,也不叩问

更不理会秋风的所有暗示

只要有一轮圆月在

我会在月光下,将剩余的尊严

从天上一笔一笔往下写

一直写到,月白风清的

土地上


贪婪

(外二首)

●韦 漠

一棵草

没有挑肥拣瘦

没有烦恼

麦苗垂涎肥水

可以疯长,长势好

收成好,收割也快

一些人,遇见金钱美女

不堪一击

在法律面前

同样不堪一击

那棵草

依然没有烦恼

依然快乐

忠实

问自己,疲惫不

肯定,否定

不忠实的大脑

让我

无言以对

选择

彩虹之圣

古人已敬畏

可东边搭建

也可西边搭建

或者瀑布前

甚至人工喷泉

还见过,清晨的阳光

贴在玻璃上,明亮

窗前洗漱人的脸

从未选择

依靠谁

成就,光芒


暮夏雨纷扬

●利 表

暮夏雨纷扬

似轻纱漫过流光

飘向那悠长的远方

带着温婉与柔和的力量

悠扬韵律如笛声响

漫过沉醉的风烟回荡

在这个季节里徜徉

时光悄然多了份厚重的行囊

树叶愈发茂盛生长

绿荫中裹着那抹金黄

夏雨啊,你如此惆怅

打湿了多少思绪与念想

我站在雨中凝望

感受着丝丝的清凉

让夏雨在心底流淌

泛起涟漪,久久未央

编辑:李子莹

审核:练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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