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乡蕉岭·桂花

从这棵树 到那棵树

●钟琼珍

从院子这头走到那头,也就两百来米的样子,院子的这头有一棵树,那头也有一棵树。

院子是狭长的,南北走向,上午的时候,东边的楼挡住了阳光,院子里不热,很舒适。我的杂物间刚好在院子的中段,先生在杂物间门口放了两张有靠背的红色凳子。下完楼梯,我在凳子上歇息一会儿,就开始往南边这一头走,我走得很慢,其实我是想走快一点的,但快不了,我的脚下还是虚的,腰间别着尿袋。但这样我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与南面的这棵树对视。

南边的这棵是非洲楝,树枝肆意地向四周伸展开来,柔美缱绻,像极了婀娜少女舒展的手臂,略显尖长的叶子缀满了枝干,绿得诱人。这是棵柔弱的树,哪怕是一只小麻雀在枝头打个尖,都能让整个枝条颤上老半天;这又是棵活泼热情的树,哪怕是再细微的风儿吹过,无数叶片便使劲儿摆得欢。这树是多情的,而我也多情,我总觉得它这雀跃是给我的,它在为我欢呼,为我加油,于是我这脚步便不再那么凝滞。每次走到树下,我都会停下来,与低垂的叶片握个手。

我再慢慢地往回走,我要走到凳子那儿,坐着歇息一会儿,再站起来往北走。这时候,我就能越来越近地看到北面的这棵大叶榕了。这是一棵伟岸的树,树干很直,恒定而凝重,宽厚的深绿色叶片紧紧簇着枝干。树静静地立在那儿,不动也不言,显得很肃穆,我总觉得它像一位刚劲的中年汉子,已入不惑,所以将自己隐没在沉寂里。我还是会默默地跟它握个手的,我用手捻着它垂下来的长长的美髯,想到岳飞,想到关羽,我试图从他们的美髯里获取力量。

走累了,我坐在两棵树的中段——红凳子上歇息。微凉的风吹来,很惬意,在我的正上方,是一块长方形的图画,这变幻莫测的图画令我着迷。我看到澄澈的湛蓝底色的图画里,一不留神就长出来一朵白云,然后是两朵、三朵,像是平地开出来的花,让人心生欢喜;有时候这图画成了晒谷坪,坪里密密匝匝地铺满了棉花;不知啥时候又成了秋收后的田野,被辛勤的农夫们犁翻过来,一垅一垅的真好看;也有时候,不知谁拿了笔,蘸着云,在蓝色布幕上乱画一气,浓的淡的粗的细的。好些时候,我看到太阳和乌云在打架,我从乌云缝隙里透出来的射线可以想见它们的战斗有多激烈,我明明看到太阳已经把乌云驱赶到边上,却不知乌云们偷偷搬了救兵,转眼间又占领了整版画面,如此几番拉锯,最终要么晴空万里,要么乌云密布。我是偏向于太阳这一边的,总是在这拉锯中一叹一喜,直至决出胜负,便也认了,不再理会,因为我知道,哪怕是乌云密布,或是倾盆大雨,也会有雨过天晴的那一刻。

先生每天搬出来两张红凳子,大部分时候,另一张红凳子也坐着人,不是夏便是汇,汇还兼着输送绿色蔬菜的职责,大袋子一张开,里面赤橙黄绿,瓜瓜菜菜全是自己种的。她们轮番陪我聊天,或者我累了时只听她们讲。以前只顾着往外蹦,院子里的邻居们大多不认识,这会儿我这形象一下子成了全院子的中心。开初,邻居们只是用关注的眼神看着,不太敢靠前搭话,后来家婆的一个旧识小心翼翼地上前问候,我倒是很轻松地跟她说了状况,估计我这态度让她放了心,传了开去,于是乎每天都有不同的邻居前来,关切地询问,更多的是温暖的鼓励。玉姐睡眠不好,我与她分享了自己的心路历程以及戒助眠药的体会,我们相互鼓励,共同设定每天的步数目标,为各自的进步而欢欣雀跃;一天,赖叔在后面追上我,说我走路快多了稳多了,他都看着开心呢,这一刻暖在心里,酸在鼻头;上午的时候,保卫室门口一溜排开的是五个九十岁以上的老人,有时候我会坐在第六张凳子上,听她们讲家长里短,讲过去的苦难和现在的幸福,甚至听她们淡定地讲有那么一天终将离去。我觉得自己像贼一样,不但拉低了整体的平均年龄,还偷到许多人生的智慧。

人的一生,有头也有尾,终究是一个线段,而这线段,又由许许多多小线段组成。从这棵树到那棵树,这是一个特殊的线段,它让我懂得刚柔相济,让我懂得感恩,让我在歇息之后,有更大的勇气朝前走。

花趣

●江静

“妈妈,你看看,兰花要开了!”女儿一脸惊喜,手指着兰花的根部。

兰花的根系,居然可以脱离泥土,一根一根往空中生长,真是神奇。我啧啧赞叹。

“妈妈,这里,这些根是开花的。”女儿对傻傻分不清的老母亲有足够耐心。

哦,我终于辨别出来了,女儿说的要开花的根须,颜色都比较绿,已悄悄冒出一小段了。看这态势,接下来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花事。

然后,我决定了,接下来的日子,我要“晒花”,专职晒花,从第一朵开始,晒努力绽放的每一朵花。

花开了!一朵接一朵,一忽到了二十朵,三十朵,及至四十几朵。一朵接一朵,根本停不下来。每一朵,我都认真记录,九宫格,短视频,配乐,留下花儿开过的印记,让花儿知道它开得不寂寞。说实话,这把年岁了,亲历兰花一嘟噜一嘟噜冒出来的过程,赶集似的,熙熙攘攘,争先恐后,我还是第一次。我也像花儿一样,醺醺然,欣欣然,一头掉进花事里,真的是心动了。每天一早头等要事,数花、拍花、晒花,忙得不亦乐乎。遇到多云天气,光线不好,花色偏暗,还要认真比对角度,尽量在自然光线下拍好每一朵花。透过手机镜头,放大、缩小,发现每一朵花的开放姿态,花瓣大小,花色深浅,各有特色,于细微处见不同。这朵花就是这朵花,那朵花就是那朵花,每一朵花,都有一双隐形的翅膀,不管是向阳,还是背阴,花苞悄然展开的同时,都保持一种昂扬姿态,准备展翅飞翔。每拍一朵,先细细欣赏,每一片花瓣,每一朵花蕊,每一种飞翔,啧啧不已。随着花苞越来越多,兰花从刚开始的透气花盆,到套上了保湿水果套,到竖起一根根支架,夹好一只只透明夹子,到最后,每一朵花苞都安安稳稳,尽情绽放。记录整个过程,持续了约一个月:用细致的镜头,记录一粒种子怎样破土发芽,记录一朵花怎样绽放,小镜头,大世界。足不出户,蹲守阳台,咫尺之间,与花同欢。

书友娜姐是花痴,以养花为赏心乐事,说起花来眉眼带笑。每次见到我,都吃惊于五月份有兰花开,还开得这样张扬。娜姐说花和人一样,越表扬越开花。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关于怎样种兰花,居然时不时有熟人虚心请教,似乎我已是养兰高手。其实前几年我确实种过兰花,美滋滋的,一边使劲浇水,一边想象花开胜景,没多久,叶芯开始发蔫,随即整株都蔫了,花事无果。养兰花,听着很风雅,其实很需要技术含量。我家兰花不知经过多少微调,最终才算安稳下来。

小时候我确实是喜欢种花的,从学校花池摘下日日红,指甲花,种在仓库间屋檐的泥砖上,一个破脸盆,一盆花,在20世纪80年代的青石街头也开得张扬。

“晒花,晒花专业户。”我总是这样解释。真不是谦虚,我是纯晒花。关于各种土,各种肥,如何通风透气,浇水时间,怎样保湿、驱虫、修剪……阳台小花园的一应事宜,都是我家小姑娘在打理。常常见她在阳台歪头沉思良久,而后忙忙碌碌,各种捣鼓。一会说湿了,一会说干了,一会说闷了,一会说缺肥了……时不时会有奇奇怪怪的快递,史丹利,泥土,苔藓,水果套,还会有羊粪到家,真是大开眼界。去年夏天,还极尽繁琐为树葡萄装了套自动保湿。诸多操作,匪夷所思。论语有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老母亲不懂就不懂,坚决不装懂,只管晒花就好了。这些天,听小姑娘说兰花必须要修剪了,要养精蓄锐,准备下一次花期。事实证明,在小姑娘手里,云竹到了夏天还可以继续郁郁葱葱,多肉可以长得溜光水滑、肉嘟嘟的,而这两阳台资深住户,也终于长成了它们原本的样子。我乐得一阳台小花园,主打晒花,赏心悦目,不亦乐乎。

阳台还多了好些新物种。经典薄荷,苹果味薄荷,紫苏,清新又养眼。夏天里,摘几片,泡一壶水,又解锁了一种饮品。

那天,我带回一把太阳花,也就是小时候搁砖头的日日红,各种颜色都有,随手交给了女儿。我知道,等我再想起来,花估计都向阳而开了。

城乡交响

汪敬淼 摄

长东的味道

●陈桂峰

一行人来到长东寻味。

他们来到长东饭店,从城里的烟火,到山里的烟火,便完成了转换。长东饭店的味道,只有食客知道。

这里离县城有一段距离,全程青山绿水,水泥路贴着石窟河,蜿蜒钻入山林深处。长东饭店坐落在半坡间,坐北朝南,一横杠黑瓦白墙的房子,新粉刷的白粉难掩年久的凋残和风蚀。屋门前是长长的禾坪,有露天的也有搭了棚子的,间隔着摆了几张圆桌和凳子,就是客人吃饭的地方,有几分懒散,也有几分土气,这就是长东饭店。

店里的狗叫阿黄,是我们所熟悉的,老远就像风车一样摇着尾巴。这伙人在禾坪里落脚,东张西望,追逐着山鸟,目光在绿海里起落。大山阻塞了他们的目光,只留下西南一个缺口能望得远。一溜望去,石窟河、红色泥土长黑树的山坡,轻纱朦胧的山头,有几只像竹蜻蜓转着风叶的风车,有人说那是平远县的风力发电风车。此时的夕阳陷入了云絮,涨红着脸烤得西天似火烧般的灿烂。东边的山矗立耸天,好像一件蓑衣挂在天幕,把长东分割在西边。仰望的人越发渺小、卑微。南边的山就不同了,由近到远慢慢升高,树木长得比较杂,杉树、松树、榆树、桐树、枫树……禾坪下面的山坡是梯田式的农家菜地,除了四时蔬菜,还有柚树、桔子树、李树等。

拍着景色,夜色就像蜘蛛从四处爬出来了,爬上了路,爬上了禾坪,爬上了桌子,也爬上了脸。饭店的特色菜焖鸭肉也上桌了,香味飘荡,牵扯起味觉。鸭肉是用农家土灶烧山柴做的,鸭子是山上野养的,灯光下油黄锃亮,很抓眼球。这是今晚的主打菜,也是长东饭店一年四季的主打菜,客人却从不腻味。山里的四时季节,四时的柴火,烹调了四时的味道。喝着野生茶,另一些臣菜,野木耳、野韭菜、野蕨菜、红背菜、豆腐,有时还有咸菜焖猪肉,一一上桌亮相,长东饭店的味儿就齐了。

他们讲得来是因为文学,聚会也是因为文学。因此,长东的鸭肉宴就成了文学围炉夜话。他们是黑暗里唯一的光,照亮着四面,打趣、逗乐、隐语、豪言、诗情、梦想,机锋迭出,连屋北的松树和禾坪边的树枝都拢过来偷听。有先生睿智过人,啃个鸭头也生造出“典故”,众文友毫不留情打脸。风起诗人的诗意,李杜瞬间飘然而至。筷子上的哲学,下圆上方,人间造化凭谁说。舀一勺子汤,却把马尔克斯、伍尔芙、奥康纳、门罗等等,当作汤料喝光了。但他们谦虚,心胸此刻正像黑咕隆咚的山谷,装下了无边的夜。凉风带着植物的腥味,轻轻触碰人的腿,便踮起脚尖赶走,心里回味着像蛇一样溜过的味儿。山脚屋后,虫鸣叠叠,处在墨水般的黑夜里,仿佛与人间隔着一个时空。这些人给小山村种下了文学,隔不久,又来寻找它的味道。

长东的夜的黑是真实的,万物在这里学会了乖巧,潜伏在黑色君主的裙裾下。东边的山峰矗立穹顶,有几分像支棱起来的卧佛。一声惊呼如裂帛,“看,月光出来了。”抬头东望,十四的月亮清丽地悬在卧佛的脖子边,无声地喷射着银辉。它裹着一层薄纱,君临万山。在它的呵护下,山村更加邈远、宁静,充满了边界感,像生了银霜的老茶堆砌起来。他们拍着月色,借手机保存记忆,还说“终于不负此行”。他们转换成文学的视觉,认为长东之夜缺少月亮就像焖鸭肉缺少姜一样,味道不纯。再一看,月亮离开东山有几丈远了,更靠近他们了。有时它陷入云翳,光却点亮云,云翳有了另一番味道。当它钻出来时,更明亮了,清光似盐撒下,又像毛尖细毫,也像空明的幕布。他们让店主熄灭了所有的灯,把空间留出来,盛大迎接月光。有人手抖,硬拍出重叠的月亮,在朋友圈收割了点赞。摄影也有味道。

坐回圆桌前,这些人沉默了,所有的话题沉默了。他们不需要声音,因为他们的声音充盈无比,讲一句都是累赘。他们在庆幸,身边的一群讲得着的人。他们有过许多朋友,一些朋友丢失了,一些朋友走来了,但是,尽管朋友总是在变换,而文友却一直不变。

长东的月亮

(外一首)

□曾志雄

朦胧的,六月十四的月亮

悬挂在空无一物的蓝里

远山苍茫,有潺潺水声来自天际

月光出岫,翻越树梢

悄无声息地仰望,柔软、冷静、真实

没有谁再纠缠尘世的对错

我看着月,月看着我

我们看着月,月看着我们

这样的夜,不需要通感和比喻

只需要一群人,和仲夏夜的风

和来自天际的潺潺水声

和,那枚安静的月亮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夜晚

为什么偏偏是这群人,为什么

偏偏是这枚月亮

就这么坐着,就懂得

那些黑漆漆的陷入夜色的树和草

承受的伤害

就这么坐着,折叠在尘世间的灵魂

慢慢打开,在宁静里

渐渐得到修复

世事的棋局摆在黑兽般的山峦后面

弈者决战正酣,一群人离开楚河汉界

坐在长东的月光里

往事醒来

必须剔除感伤或抒情的成分

剔除,多余的感慨

一张农家妇女雨中插秧的照片

像往事醒来,从容地

将一行行翠绿漫过田畴,漫过岁月

仿佛,一个时代的记忆和性格

被突然唤醒,并

获得赞美

有时候,我们需要想起久远的往事

那个年代,土地、秧苗、斗笠、蓑衣

所有名词都呈现汉字的真实

并引导人们走进幻想

那个年代,“真实是修辞的最高美德”

譬如,乡村的从容、祥和

土地和耕者的尊严,以及

世间的平等和心的敞开

真的想卸下你湿漉漉的斗笠、蓑衣

以破坏美丽的雨中景作为代价

构思一个晴天,一面明亮清澈的镜子

等候你,从时空中真实的光影里

随往事醒来,让晴朗的镜面

呈现你我久未荡漾的心思

给远去的青春,以

足够多的,慰藉

编辑:温佳睿(实习)李子莹

审核:练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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