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糖豆腐
●丘艳荣
三三被全家人给笑哭了。
太婆没牙的嘴张开如黑洞,还伴着如风声一般的“嘶嘶”的吸气声;妈妈笑得直揩眼泪,哥哥一边笑一边敲三三的头,像猴子一样“哇哇”乱叫,阿爸最气人,一边笑还一边拍大腿,说:“三三,我就是随口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三三嘴一扁,金豆豆“啪啪”往下掉。她用小拳头捶打着阿爸的肩膀,头上的麻花辫散了乱了,她抽噎着说:“坏阿爸……骗子……又骗我……”一跺脚,一扭头,三三把布袋子里的羊粪蛋蛋撒了一地。
羊粪蛋蛋是三三辛辛苦苦捡回来的。四岁的她拿着个小布袋子,跟着河堤上的六只羊走了一个下午。羊去哪里她就跟在哪里。小脸被盛夏的太阳照得通红,小麻花辫子也被汗水浸得一绺一绺的了。她专盯着羊屁股,留意它们有没有拉羊粪蛋蛋。哪只羊撅起屁股拉羊粪蛋蛋她就在后头欢欢喜喜地捡起来。羊不时回头朝三三“咩咩”了一声又一声。三三对羊群说:“谢谢你们啊,小羊。今天晚上我就能让阿爸给我做好吃的了。”
阿爸说豆豉是羊粪蛋蛋做的,三三信。第一次吃豆豉,三三对这黑不溜秋颗粒状的食物很好奇。她问:“这是什么呀?好难看,但好好吃呢!”阿爸笑眯眯看着三三问:“你觉得它像什么呀?”三三想了一下,说:“像羊粪蛋蛋。”阿爸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起劲拍起手来:“对,这就是羊粪蛋蛋,用油一炒,喷喷香!”说完,爸爸拿起筷子,夹了一颗在嘴里,眯缝着眼,嚼得一脸陶醉。饭桌上一阵笑声。
三三献宝似的把羊粪蛋给正在厨房忙活的妈妈,妈妈惊诧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捂着嘴笑了好久,然后指着阿爸说:“你这人,乱说话。你看,三三当真了。”
三三委屈到不行,撒了羊粪蛋蛋,小脚丫子“噼噼啪啪”飞快跑进房间,嘴里还哼哼唧唧说:“坏蛋、坏蛋,比驴粪蛋蛋还坏!”
爸爸赶紧过来哄。
“是爸不对,阿爸开玩笑过火了。三三好能干,捡了羊粪蛋蛋……嗯,羊粪蛋蛋不能吃,但可以给指甲花做肥料。”
爸爸不提指甲花还好,一提,三三哭得更大声了。指甲花也是三三的伤心事。三三喜欢门前各色的指甲花,就问爸爸:“指甲花是不是指甲种的?”爸爸随口就说:“当然,要不怎么叫指甲花呢?”三三哪知道爸爸在捉弄她呢?那段时间她就不断催家里人剪指甲,然后把所有指甲屑收集起来,埋在盆里等它发芽。小小的孩子,居然每天记得给她的“花种子”浇水松土和施肥。可忙了好久,也没能把指甲花种出来。三三终于知道,她又被阿爸骗了。因此,爸爸提到指甲花,三三哭得更大声了。
这可把阿爸吓得手脚都不知哪里放了。他摸了摸三三的头,三三嫌弃地把头一甩,他想抱一抱三三,三三马上缩到床角。
“三三,你不是爱吃白糖豆腐吗?明天你早点起,听到老谢叔的单车铃声你就领他来,爸给你做白糖豆腐。”
“换几块?”三三一听“白糖豆腐”,马上止住了哭声。在那个缺油少荤几乎没有零食的年代里,白糖豆腐是难得的美味了。平常人家,买两块豆腐就是加菜了。买豆腐,可以用现钱,也可以用米或者黄豆换。既然是菜,就不太可能让孩子当零嘴。可阿爸不。每次买了豆腐,他都舍得切出半块来给三三当零嘴。那半块白豆腐让爸切成薄薄的很多片,上面撒上白糖,静待十几分钟,让白糖融在豆腐里。然后,阿爸就会轻轻摇晃一下碗,让糖分更均匀进到豆腐里面,端给三三之前,还不忘放几颗枸杞点缀,红红白白的,又好吃又好看。
“嫩嫩的、滑滑的、甜甜的。”每次吃完,三三总要舔着嘴唇再回味。
“嗯……你说几块就几块。”
三三擦干了眼泪,伸出小指头,爸爸也伸出了小指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第二天早上,鸡还没叫,三三就等在路口了。卖豆腐的老谢叔踩着自行车来了,几板豆腐被整整齐齐码在自行车后座,他一边按着车铃,一边拖长声音吆喝“豆腐嘞——豆腐——”
老谢叔一来,整条路都弥漫着豆香味。三三老远就朝老谢叔招手:“老谢叔,快来我家!”
老谢叔卸下一板豆腐,笑呵呵地说:“三三妈,今天请客啊?全豆腐宴?三三说要整板呢!”
妈妈竖起了眉毛,大喝一声:“三三!”
三三指着爸爸说:“爸爸说的,我说几块就几块。”
“是是是,是我说的。”阿爸赶紧去舀黄豆。
“那也不用那么多啊!一板,15块呢!这么热的天,还不吃馊了?”妈妈心疼极了,说:“一个星期的菜钱呢!换成肉也能好好吃一顿了,咱家多久没买肉了?”
老谢叔赶紧说:“哎呀,三三,不好意思哦。今天的豆腐很多人家预订了,分不了那么多给你家,给你三块?最多四块!”
三三想了想,点头,催着爸爸赶紧做白糖豆腐去。
看着三三一勺一勺吃着白糖豆腐的陶醉样,爸爸问:“三三,阿爸是坏蛋吗?”
“阿爸不是,阿爸是世上最好的阿爸。”三三舀了一勺带枸杞的白糖豆腐送到爸爸嘴里。
生命的彩虹
●陈桂峰
水灾后,太阳像要报复似的喷射着光热,大地闷得像一口蒸锅。路上的泥巴又硬又黏稠,踩上去就像水蛭一样粘在脚上,愁蹙的人们浑然不觉,只有脚重到难于抬举时,才在地上狠劲搓掉,再脏也舍不得用水洗。现在到处缺水,哪怕一滴水也要靠外面送来。
上午,村委会里来了一对夫妻。他们像往常一样骑了摩托车过来,车子脏得像在水田里翻滚过的水牛。男人还在外面停车,女人已经裹挟着一阵风进了屋。她身板像墙板一样结实,脸色黝黑,薄薄的嘴唇皮冒着水泡,嘴角一直横到腮帮边向上竖着,一看就是能说会道、要强的人。她看上去40多岁,黄色的T恤衫被汗水粘在身上,浅蓝的牛仔裤粘着泥巴,她走过的地方留下了龌龊的痕迹。
她叫刁嫂,进来后像一台马力十足的雷达四处搜索。这时村委会办公室成了临时仓库,堆放着许多救灾物资。刁嫂像巡视大员走过去,吓得它们悚然发抖。
值班的妇女主任过来问:“刁嫂,找什么呢?”
刁嫂好像没听见,嘴里独自嘟哝着。突然,刁嫂眼睛发亮,呼吸像上坡的拖拉机突突直响,手痉挛似的攥紧衣角。墙边办公桌底下有一箱矿泉水,它正在冲她叫唤呢。刁嫂嘴唇一抿,然后就像饿虎扑食一样扑过去。也就在这时候,一道黑影自外扑入,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刁嫂和黑影那个硬实的肉体“砰”地撞到一起,一阵“哎哟”叫声后,一团黑影跌倒在地上。刁嫂一个翻滚过去把矿泉水压在胸下,动作连贯敏捷准确,像母豹猎杀目标一样完美。
黑影站起来,这是个大块头男人,此时他揉抚着撞痛了的脑门,指着刁嫂骂起来:“狐狸刁嫲,几瓶水用得着杀人吗?它是我先看到的。”
刁嫂搂紧箱子:“恶霸鬼!先看到就算你的?你喊它,看它会不会应你。”
大块头逼过来,猿人一样张开手臂。刁嫂的嘴角像一把刀竖起来,“干什么?在妇女主任面前欺负女人?”转首朝门外喊起来:“老公,有人打你老婆啦。”
男人冲过来抱住大块头。大块头扭转着腰身甩掉袭击者,后者摔了个狗啃屎。刁嫂两眼瞪得像铜铃一样,弯腰去撞大块头。大块头没防备,跌了个四脚朝天,却趁机拿到了刁嫂跌落的一瓶水。刁嫂立即在他的胳膊肘上咬了一下,夺回矿泉水躲到一边。大块头狂怒起来,抬腿就踢,却踢倒了上前劝阻的妇女主任,人“哎哟”一声倒下。刁嫂大喊:“快来人啊,打领导了,有人打领导了。”妇女主任忍痛起来:“大家不要为了几瓶水伤了和气,还有很多水就要送过来了。”
刁嫂紧抱着战利品:“我们是不想伤和气。可是我们住在山脚下,来一次不容易。”说着,指着大块头,“我们昨天一瓶也没领到,他却扛着两箱子回去,肯定是拿来洗澡去了。别人连吃的都没有,还有天理吗?”
大块头的眼球快要蹦出眼眶了:“污蔑!不怕遭雷公打吗?别说大灾时节,就是平时,谁舍得用矿泉水洗澡?我家七八口人,都不够喝,不信你去调查。”
刁嫂冷笑:“谁有空管你的事!”又向大块头挥了挥拳头,抱着矿泉水出来,小心地装进摩托车后备箱,和老公一溜烟走了。
摩托车驶离了村委会,拐上了街道,再向东拐入一条岔道。道路滑烂难走,车轮不时打滑空转,排气管吼叫着冒出大团黑烟。四周的绿化带、树木、房屋、景物都被冲毁。刁嫂搂紧男人的腰背,眼睛湿润起来。
驶上一段上坡路,在拐弯处下坡时,看到路坎下面一幢倒塌的楼屋下,停着一台微型挖掘机,围聚着许多人,有几个人还穿着红色制服,忙进忙出,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刁嫂夫妻停车下来,下去一问,才知道五伯姆的媳妇和孙子在楼梯木板下困了一日一夜,保住了命,现在挖出来了。
一堆人聚在五伯姆家门口。刁嫂挤入人群,立马看到获救的媳妇坐在地上,浑身泥巴,神态疲弱,眼睛紧紧盯着怀里的婴孩,小孩历劫后的小脸包裹着大地之母的柔软,在阳光里泛着乌黑的圣光,神圣的小嘴里吐露着再生后的生命之歌,泥沙浆糊的衣服就像他历难后充满荣耀的铠甲。有个女人跪着给孩子喂水、洗涤污秽,水很快就用掉了。五伯姆向大家哀求:“水,谁还有水?”
刁嫂拉着老公回到摩托车前,见他稍有迟缓,就骂道:“快去打开箱子。”老公赶紧开了锁,她麻利地抱起矿泉水,“没心没肺的东西,人命大过天。”声音未落,人抢下坡来,蹲到孩子面前,拧开一瓶矿泉水,小心翼翼地浴淋孩子。
晶莹剔透的水流瞬间在阳光下呈现出缤纷的色彩,像一条生命之虹注入孩子身上。
教授
●钟琼珍
她开着车子,在地下车库转了一圈又一圈,迷路了。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车灯的光柱照着一根根圆柱子和地上的路标,她不知道自己转了几圈,就是找不到B12栋。抬腕看了看表,她的冷汗冒了出来:已经超时了!也就在那一刻,车灯照出前方柱子上“B12”字样,她下车,看见前方站着一位高瘦的先生,穿着挺括的长风衣,像一棵树,两面眼镜片就像太阳透过树隙的两束光。她迎上去,与镜片后面的目光接上了线,那目光严肃、凌厉。她不禁一抖,她知道不守时对于这样一位教授意味着什么……
她翻身而起,一摸后颈脖都是汗。抓过表一看,才五点一刻,还早呢,她不禁哑然一笑。记得昨晚失眠,不知几点才睡着,每遇到重要事情她都会陷入焦虑。
作为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她受邀参加一个规格不算特别高的会议,这本来不算什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这场会议的组织者是自己的一个朋友,朋友交代给她一个任务:负责接送一个人出席会议,听说是一位著名高等院校的教授,还是某研究机构专家组的负责人,在学术界很有名气。朋友交代了教授住的小区和楼号。你可不能马虎喽,朋友说。她点点头,你可不能马虎喽,她在心里对自己又说了一遍。
当晚八点,她按朋友给的号码,给教授发了信息,简单介绍了自己,并询问什么时间接他比较合适。她刻意避开两个“点”发信息:不能在“饭点”,也不能在“睡点”;她在信息里用了“您”而不是“你”。她已经提前想好了穿什么衣服,她选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不长也不短。风衣太长显得不够干练,太短不够庄重,卡其色相对素雅又不至凝重。她选了一双中跟的皮鞋,鞋头不尖,鞋跟也不尖,她知道上了年纪的人看不惯尖头尖脑的鞋子。
早餐的时候,她特意看了看手机信息,并无回复。也是,教授一定非常忙,怎么会在意一个小小信息呢,她自我调侃。她不想太过打扰教授,于是与朋友约了个合适的时间,她把时间提早了些,这样一旦遇上什么特殊情况的,还有余地。她让朋友转告教授。
吃完早餐,她重新认真刷了牙,往手心里呵一口气,闻闻,还好。她又往嘴里放了两片茶叶,含着。她选了一款绿茶味的香水,往前上方喷了喷,然后快速地穿过水雾,她对这种效果很满意。出门,锁门,才发现脚上还穿着拖鞋。
街上的空气很清新,晨曦透过路树洒在街面上,叶子在发着光。“让我再深情地望着你,早安我的baby……”车上的音响在歌唱,她把身子舒服地靠在靠背上。地下车库的路线是昨晚向同事打探好的,一切如电话中说好的那样走,没毛病。当车子稳稳地停在B12栋时,她抬腕看表,比预定时间刚好提早10分钟,这是最理想的时间。她抿嘴一笑,算是对自己的表扬。她在车库里踱起步来,做了做伸展运动。
已经到了预定时间,不见人影。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她忍不住拨了教授的电话,耳边听到的却是一遍又一遍的圆舞曲。不回信息,迟到,不接电话……她的耐心和敬畏感同时如冬夜里的红木炭,一点点地熄灭。她甚至想象着当教授走入会场时,全场热烈的掌声响起,但里面绝没有她的,她不会鼓掌,纵使他是声名显赫的专家。
当超时二十分钟时,她拨通了朋友的电话。
为什么会错得这么离谱,该死的B2和B12,同样离谱的是电话号码居然也错了一位数字!她的冷汗又冒出来了,她想起了镜片后面那两束严肃而凌厉的光。她已经没有时间去追究到底是朋友的错还是自己的错,而是恨不得自己在1秒钟内能出现在B2栋。
她终于看到了B2栋的字样,她看见一位身量矮小的老人站在那儿,身子有点佝偻,这使她在一瞬间有点蒙,但是这时间,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吧。停好车,她快步上前。老人穿一件灰色夹克,走近,她看清了老人的脸,这是一张隐入人群中便无法再次辨认的脸,不戴眼镜。“是……林教授吗?”猜不透她的话音里透露的是迟疑还是歉意,教授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着,向她伸出一只手,她看见教授的眼睛很亮,很慈祥,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朝阳透过叶子,散射出炫妙的光,她把脚点在油门上,尽量地控制着它的力量能够持续而均匀。路笔直地伸展,路在那一头拐弯处,便是会议地点,她看了看车上的时间,预计他们可以在预定时间内到达。“你伴我迎接灿烂的曙光,迎接崭新的黎明。是你给我无穷的力量,勇敢地向前行……”车里音响播放着歌曲,她听见胸腔里有一个声音在和着,很燃。
她想象着当教授走入会场时,全场热烈的掌声响起,而在某一个角落,她会把巴掌拍得最响。
她坐直了身子。
构思(三首)
□余开明
在灯下 电脑旁
在夜幕的边缘
常常因构思而忙碌
关于这座小城的诗
蓦然,一阵风从窗外奔跑
急促,像这空白的脑子
怎么样才能从这空洞的思维里
寻找落脚点,让文字生花
大多数时候,觉得写诗
有时比肩上挑的担子还重
有时只能蹲下,歇一歇
才能从文字的光芒里
寻找新的起点
信纸
桌子上的信纸
整齐 空白
它已很少记录文字
或是过往的每一个故事
一本完整的信纸
它少了文字的重托
现在写诗,大多数是在电脑上敲敲打打
扭扭捏捏的笔,也已大多丢在桌边
沉默的信纸,更像是完成了一次历史的使命
那些刻骨铭心的誓言
也在一个时代的交替中
落幕
春夜
推开春天的窗户和夜晚
天边的月亮 星星
将光散落了一地
草尖上的露珠说:来——
谁来伴我步行到黎明?来——
天地辽阔,透明的夜,适合远行
编辑:李舒宇
审核:练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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