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乡蕉岭·桂花

到阳光里去

□丘艳荣

三三用胳膊肘把木门推开,木板门断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光线随着门的开启一拥而入,照亮屋子里的一床一桌和床后面竖着的一根木头。那根木头是床背后尿桶盖上的长把手。

每一次三三都会想,要是在长把手上挂一面旗,不就是孙大圣跟二郎神斗法时用尾巴变的那杆旗了吗?这个“孙悟空大战二郎神”的故事还是太婆讲给她听的呢!

太婆现在可不愿意讲故事给她听。太婆只愿意每天蜷在被窝里,把自己藏在黑暗里。有时候,太婆也坐起来,就坐在床沿上,闭着眼,两只手盘着一串念珠,念珠被她捻得飞快。三三担心念珠的那根线会突然断掉,然后念珠就“噼里啪啦”往地板上跳、跳、跳……一枚枚微型的手雷在炸响。

炸响在三三耳边的是太婆炸雷一样的声音,三三,把门关上!

三三的手一抖,差点把双手端着的饭菜洒了出来。她放好饭菜,轻轻说,太婆,吃饭了。

吃什么吃!光吃不做,废人一个!老了瞎了不中用了,该去见佛祖了!

太婆有多老了?三三不知道。太婆坐在她的雕花眠床上,一脚放平,一脚支起。三三就去抓太婆腿肚子上的皮,一抓就是一大把,皱皱的、松松的、软软的。三三用五根手指捏,用两只手揉,一边玩,一边咯咯笑。太婆就揉着三三柔软的头发给她讲从前:我是你太公八抬大轿娶进来的,这张床就是我的嫁妆。看看啊,三面围屏,雕刻着高山流水,花鸟虫鱼,还有大家小姐游春图,当年啊,我就是画里的那个大家小姐。可惜我阿爸没让我念书。我嫁过来,你太公手把手教我读书认字和念诗。可惜你太公走得早,留我一个人拉扯六个子女,说不尽的艰辛啊!可我欣慰啊,我用自己的双手养活了六个孩子……

在太婆回忆似水流年的时候,三三睡着了。

患青光眼失明之后,一向要强的太婆颓靡了下去,窝在被窝里不肯动弹半分。家人劝她出去走走,她就骂,你们这群兔崽子,走到哪里去?哪里都是黑的!你们的心也黑了吗!

吃饭时,太婆也不愿离开床。三三于是一日三餐给太婆端饭,喂饭。太婆摇头,不吃。三三就哄,乖,吃一点,吃饱了才有力气骂人!太婆伸出手,作势要打,三三知道太婆舍不得打。太婆,张嘴。于是,一口又一口饭菜就塞进了太婆的嘴里。

床后边尿桶的长把手有些碍眼,三三皱了皱眉。眼盲之前,太婆是爱干净的老人,绝不允许尿桶在屋里。

太婆大声喊,三三,关上门!

不要关,让太阳光和空气进来。

太阳光也不能让瞎子见到光,要来做脉个(方言:干什么)!

三三说,等我给您喂了饭再关吧。现在关了门,我什么也看不见。

太婆又喊,饭吃完了,你出去,关上门!

三三只好退了出来,把门关上。就这样,太阳光从太婆屋里灰溜溜逃了出来。太婆就又隐在黑暗里了。

片刻后,三三轻轻推开一道门缝看太婆。太婆的脸黑得像团乌云。

三三再次推门进来,说,太婆,帮我干活儿吧。阿妈说晚上要吃番薯叶,要撕够一脸盆。三三拿了一张椅子,把太婆从床沿扶到椅子上,塞过去一把番薯叶子,说,左边放撕掉的丝,右边放撕好的叶子和梗。

太婆听了,没牙的嘴咧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安安静静撕起了番薯叶子。

三三说,给我撕对“翡翠”耳环吧?

太婆倒是熟络,撕开番薯叶梗上的一个小口,左一下,右一下,连梗带丝给三三撕了一对“翡翠”耳环。三三把耳朵凑过去,让太婆摸索着给她戴上。她又拉着太婆的手,让她摸,问,我是不是很漂亮?

漂亮漂亮,我们三三最漂亮!太婆笑着说道。

三三也撕了一对“翡翠”耳环给太婆戴上,说,我们家太婆又漂亮又能干。

太婆真的还有点用?太婆问。

三三重重地点头,说,有用!太婆,您能干的活儿还多着呢!择菜、剥花生、搓草绳、晒芥菜……还有还有,好好管我们这群兔崽子……

太婆大声笑了起来。

门外是暖暖的春日阳光,三三拉着太婆起来。

太婆问,你要牵我去哪里?

三三说,去阳光里!

太阳光也不能让瞎子见到光,要来做脉个!太婆故意说。

太阳光能让您暖,您也让我们暖,您就是家里的太阳光啊!三三扭扭糖一样摇晃着太婆的手,她看到,阳光正柔柔地爬上太婆的脸。

转妹家

□陈桂峰

阿福姆看到窗外已经泛白光了,推了推阿福伯:“老货,天光了。”

阿福伯闭着眼说:“过大年,再睡一会儿。”阿福姆起了床:“今天是年初二,阿妹一家要转妹家啊。”

客家人叫女儿为阿妹,女儿回娘家称作转妹家。阿福姆的唯一女儿出嫁二十多年了,每年都要转妹家,给父母拜年。

阿福伯翻身起了床:“快立春了,人也贪睡了。”阿福姆边向厨房走去边吩咐说:“你去拿三及第,叫杀猪佬割最好的季顶肉,嫩猪肝,粉肠要前面的。”

阿福伯麻利套上衫裤说知道啦,人已经出了屋,敏捷得不像七十好几的人。阿福姆冲他的背影喊:“路上小心点。”阿福伯走远了。

昨天晚上,两公婆一边看电视,一边商议。阿福伯说,现在兴新潮,不如在锅铲柄的酒楼订一桌。他推出了新套餐,鸡子酒、三杯鸭、全猪汤这些家常菜都有。阿福姆当下发火,说转妹家,就是要一家人团圆,外面吃不合老规矩。阿福伯说这不是商量嘛。阿福姆坚决说:这事没得商量。

阿福伯唯有同意。阿福姆要商量菜肴,阿福伯要看客家春晚,声明一切凭她做主,说女儿一家三口的口味,就她最清楚。阿福姆说:“嫁了教书先生,辛苦一辈子。”

阿福伯是小学教师,为人老实,有几分书呆味。家里什么事都靠阿福姆。她明白老公的用心,两公婆都七老八十的人,怕累人。

老公出门后,阿福姆开始忙碌起来,灶头灶尾,风车似地轮转。头一道,是红菇干三及第汤。这是孙女阿婧最喜欢的。红菇配三及第做汤,又香又甜,颜色鲜红很喜庆。

第二道菜呢,自然鸡子酒了。娘酒是自己酿的。每年秋天,阿福姆就酿一瓮娘酒,老酒瓮是家娘传给她的,一次能酿二十斤。手艺却是她亲妈传授的。阿福姆酿制的酒,很甜很香,是这一带出了名的。鸡是自养的“熟鸡”,客家人把公鸡阉了养大叫做熟鸡,鸡子酒的主材。阿福姆准备杀二只,中午用一只,一只给女儿做等路。还有红焖鲤鱼,笋干焖番鸭,梅菜扣肉等等。女婿也是客家人,特别喜欢芥菜干,把芥菜蕊晒到六到七成干,开水烫过后在大海碗里密封几个小时,最后以花生油配酒糟干炒。味道清香,芥辣直冲脑心。阿福姆中午要炒一大盘,另外还准备了一大瓶带走的。

阿福姆摘了一篮子青菜回来,阿福伯拎着三及第食材回来。两公婆吃了几个蒸软的煎粄,算是交代了早饭,然后开始投入战斗。

家里早就改烧煤气,但那口大锅灶一直保留。阿福姆认为,大锅灶才有人间的烟火味,煮出来的东西才有味道,有人情。因此,她早早就去木器厂买了几捆废料,存放起来。过年的灶火就靠它们了。鸡子酒已经炒好的,泥煲里热一下就能上桌。这回老货不错,选的三及第材料均是上等的,红菇也在温水里汆好了。扣肉也是做好了的,番鸭、鱼、牛肉,大碗小碗在桌子上盛着排列等待下锅,洗好的青菜在篮子里备着,它们就像等待冲锋陷阵的兵士。

她和阿福伯坐在龙眼树下石桌边,喝着锅叾茶,说:“等下还是老规矩,我炒菜,三及第你来煮。”阿福伯说:“放心,我是三及第的传承人,做汤就做上等汤。”看了时间,说:“十一点了,以往已经到家了。”

阿福姆说:“急什么。可能路上塞车了。”

阿福伯说:“打电话了吗?”

阿福姆说:“转妹家,大过天。”

过了正午,两公婆在院子门口站过几回了,女儿一家不见人影儿。

已经有人家送客了。两公婆对望无语,满眼焦虑和不安。

她掏出手机,阿福伯点头。阿福姆有些慌乱打通了电话,还开了免提。

“喂,阿妹,你们怎么还没到啊?”

“妈,不是跟你们讲过吗,今年我们不能转妹家了。”

阿福姆愣了一下,问阿福伯:“讲过吗?”

阿福伯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记不清了。”

阿福姆立即说:“阿妹,怎么回事啊?我们等了半天了。”

电话那头就有些急了:“爸,妈,怎么这么健忘啊。腊月初二,我给你们送年货,就说过今年我不能转妹家了,”停了一下,电话继续传出声音,“你们的乖孙女阿婧今年是头一回转妹家啊。”

阿福姆听了,“啊”了一声,恍然大悟:“你看,你看,真是老了。阿婧今天转妹家,她们怎么能转我们这里的妹家呢。”

女儿又说:“妈,你们打开手机,现在就向你们直播阿婧转妹家。”阿福姆说好好,失落的心从谷底爬升起来了。远山的春雾越来越浓,布谷鸟叫起来了。

殊途

□钟琼珍

阿忠回来了。

村头的小店是村里的情报站,老板娘花婶是高级情报员,获取的情报素以杂、快、准著称。

要回到解放前,我一准是个出色的谍报员,花婶自诩。

不过这也不算有分量的新闻。阿忠是省农科院的教授,从小学到大学到博士研究生,品学兼优,是村里人的骄傲。阿忠虽然在外工作,但一直心系家乡,一年里头总得回来三五趟。

看到回来的阿忠,村里人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阿光。

阿光和阿忠是发小,是秤和砣、锅和铲的那种,在村里人的印象中,他们走出村子以前好像从来就没有分开过。打小两个人就有太大的差异:阿忠乖巧,阿光顽劣;阿忠学业一路高歌,阿光跌跌撞撞才读完初中。不过这些差异并不影响他俩的感情,小时候羸弱的阿忠免不了受村里的捣蛋鬼欺负,阿光有好几次都为了他被人打得头破血流;阿忠则是为阿光写作业被老师罚站了好几次。

九十年代初,初中毕业的阿光南下打拼。肯吃苦、脑子活络的阿光慢慢地从小小修车工转向自己开修理厂,混得风生水起。但富起来的阿光到底没有把持住自己,染上网络赌博的他把厂子也转让了,还背了一身债回来。阿光是在阿忠的帮助下重拾信心,通过努力重新把厂子开起来的。

阿忠这次回来,得好几年呢。隔日,花婶又发布情报了。

啥?这时小店里的常客们稍微有点吃惊。

别急,干货在后头呢。花婶悠悠地,卖了个关子。她在等大家静下来。

我听书记说了,阿忠是带着项目回来的,咱村里的山林墩子窝,植被完整,适合种植椴木的仿野生黑灵芝;山谷狭长,谷底的土质是上佳的松软沙质土,可以栽种雷笋。灵芝有极高的药用价值,雷笋切合现代人的健康养生需求,两样都是目前的热销货。

哇,这个情报价值量不低呀!店里的人热切起来,眼里闪着希冀的光。

阿光又把厂子转让了。过了一周,花婶又发布一情报。这个信息可是花婶去阿光妈那儿串门时无意间在门外听到的,亲耳所闻,准确得不能再准确了。花婶还听到阿光妈重重地叹了口气。

阿光又走老路了,阿光和阿忠到底还是走了完全不同的两条路,花婶说这话时也重重地叹了口气。

花婶的情报还真准。项目正在紧锣密鼓地推动起来,所有栽种基地都确定下来了。可是还得修路,不然无法开展生产。预算做好,大家立马风风火火地干起来了。大型机械开过来,边边角角的细活儿还需要人工,村里能出动的壮劳力都来了,村里准备成立合作社,这个合作的态度可要先拿出来。

修路、筹备成立合作社……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这段时间,大家干活儿的架势与天气比热度,花婶也闲不住了,天天在店里煲好凉茶往工棚里送。脚下忙起来,嘴里倒是闲住了,大家都忙,情报也无来处也无去处。

转眼已是路面竣工,村里开个简朴的现场会,还搞个合作社挂牌仪式,县里镇里都来人了。花婶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却赫然看见阿光与阿忠并排坐在主席台上,花婶一时懵了。

我是趁着单位挂点帮扶的机会报的名,阿忠说,这不,也结合我的工作性质,把项目带回来了,但项目要上马,资金缺口还是很大呀,况且十来公里的路面造价,到底不是小数目。多亏了我的好兄弟阿光,我哥俩合计了两宿,他把开得正旺的厂子转让了。

大家也知道阿光的历史,他把厂子重新开起来,是倾注了全部心血的。本来这次筹措资金,还可以用厂子抵押的法子,但他把这条后路都断了!为此我俩还好一番争论,差点把架都干上了。阿忠的语气激动起来:阿光这是铁了心要把村里这条致富路走出来啊!

阿光一直要我保密,说要给村里一个惊喜。阿光这次带回来的,还有他自己,以后,村里的合作社就由他扛起,咱们跟着阿光好好干!书记把嗓门提得高高的,眼里有光。

现场沸腾了。

花婶,这回你的情报可失了准头了。人群里有人打趣说。花婶不好意思地笑了,嘴一咧,笑意却如春池里泛开的涟漪,一直扩展开来。

第六条微信

□丘玲美

雨来得没有一丝预兆,或者说,数秒前炸了雷被我忽略。总之非常懊丧,不光是因为雨披漏水。我尽量把小电驴停得远远的,恨恨地盯着那些轿车脸。白的黑的红的轿车脸,每一个都像在嘲讽我。儿子在车堆里奔跑突围,书包都快甩脸上了。

我脱下外套盖在儿子头上,他倒兴奋,伸手接雨水。电驴喇叭鸣到高峰处倏忽来个急转直下,高音刺耳,低音嘶哑。不管了,我使劲摁响喇叭,从车流里横冲直撞出去。两把葱一小块肉,商量好似的,赛着在车篮里上蹿下跳。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儿子在背后戳戳我,这是个暗号,意思是肚子饿了。我刚支好车,儿子就一溜烟进了小卖部,搜寻火腿、卤蛋、干脆面去了。

我掏出手机,一股脑给谢辉发了四条语音。抬起头,一位老人蹲在儿子前面,拿了根火腿递给他。我冲过去,拍掉儿子要伸过去的胖手。

老人讪讪站起身,儿子不情不愿嘟囔了句,我还没吃饱呢。我没好气说,回家吃饭去!后视镜里,老人还站在那,直愣愣往这边看。我提速拐弯,车溅起一团水花,老人消失了。

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儿子光溜溜踩进浴室,她不是陌生人。

怎么,你还认识她来着?

当然认识,大课间这奶奶老趴在学校围栏边上,看我们玩。噗!妈妈,水进我嘴里了!

看你们玩?学校保安不管吗?我打好泡沫往他身上抹。

她孙子以前也在我们学校念书。儿子玩着泡沫说。

现在呢?

没念了,说是被他妈妈带走了。

去哪了?

哎呀妈妈你的问题太多了。

平常你问题这么多,妈妈也没嫌你烦。

你没嫌吗,你可嫌了,跟嫌爸爸一个样。

好好好,谁也别嫌谁,快说!

儿子眨眨眼,这奶奶有时正常,有时不正常的。

我关掉花洒,拿出浴巾,那不就是精神病?

可以这么说。哎呀妈妈你轻点擦,我皮都要破啦!儿子嚷道。

谁叫你说一点又不说下去的。我故意使劲。

她好可怜的,儿子被抓起来了,媳妇带孙子跑了。儿子从衣服里伸出头和手。

被抓?我挂好浴巾。

说是拿了别人好多钱,电视上怎么说来着?对,贪污,被抓走了。儿子蹦出浴室,哎妈妈,你说爸爸会被抓吗?

瞎说什么呢?!我敲他一爆栗。

儿子猛搓头,一本正经说,你不是经常说爸爸么,拿戳盖一下的事情,给人批个地,要啥车子没有,至于每天骑个小破电驴接我吗。妈妈,爸爸那戳是不是很厉害?盖一下就能买车?

手一抖,浴巾从挂架上掉下来,我赶紧捡起挂回去。厉害厉害,可厉害了!那也不是随便盖的事!写你作业去!我推开他,进了厨房。

妈妈,谢辉同志又不回家吃饭吗?

没大没小!你爸是迟回,不是不回!

哼!调过来快半年了,说什么升职,那就是下放!钱没挣多少,还早出晚归,一天天的指望不上!妈妈,你看我学得像不像?

我愣在原处。

夜越发深。儿子手里还捏着绘本,人已睡得香甜。手指停在丈夫的微信头像上,我点开那四条语音播放,竟如此刺耳。那场雨,引爆了一名家庭主妇所有的不满、怨怼与愤懑。

车不买了。钱不够,就慢慢攒,不急。我点击发送。

下完雨路滑,乡道路不好走,回来路上注意安全。我又加了一条。天幕下,仍有电闪雷鸣劈入眼,我抬起头,深嗅一口,空气竟如此清新。

编辑:罗欢欢

审核:张英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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