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龙煮茶】 闲话客语

文/李锦让




 “帽子”合适戴才是最好的



前不久,笔者应邀参加客家文化主题的学术研讨时有被问到:能否用一句形象生动的话概括我们的客家母语(阿姆话),比如“客家话是中原古汉语活化石”此类云云。这里有一个“言外之音”的前提假定:客家话在中国的八大方言(注:也有说十大方言)以及在广东三大语系(注:客家话、广府话、潮汕话)中,是最“存古”的话语之一。果真如此吗?笔者认为,“活化石”这帽子或许太大了,就怕戴不稳,又或者太老旧了,戴着不好看。

位于蕉岭县文福镇淡定村(今逢甲村)的丘逢甲故居“培远堂”,是一座典型的两堂四横一围客家围龙建筑。(汪敬淼 摄)



 没有“纯种”都是“混血”



“客家话是中原古汉语的活化石”,这一广为引用且看似无可质疑的说法源自哪里?最早是“客家学研究之父”罗香林在1933年提出的。他写了一本《客家研究导论》,认为客家人是古代中原移民的后代,因为战乱从中原(河南、山西一带)一路南迁到福建、广东、江西交界处,语言也因此保留了中原古汉语的特点,比如单音节词多、保留古音(如入声)等,听起来像“活化石”。 罗先生的学术依据主要是族谱和移民史:他翻遍客家人的家谱,发现很多记载说祖先是中原士族,南迁后坚持说“正统汉语”,比如用“食”(吃)、“行”(走)、“着”(穿)这些单字词,和古诗文里的用法一样。通过语言对比,找出客家话里有很多古汉语的痕迹,而且认为在客家人住在闽粤赣山区,与外界交流少,语言变化慢,所以“古汉语”保存得更完整。罗先生的理论听起来合理,但后来被挑出不少漏洞,如族谱可能造假,明清时期修族谱时,很多客家人为了抬高身份,硬把自己说成中原贵族后代,实际可能混杂了当地土著(如畲族、苗族)的血统和文化。另外,语言也不是“冻结”的,客家话虽然保留了一些古音,但也在不断变化。比如明清时期,粤语、赣语对它的影响很大,像声调系统就和赣语更接近,说明是语言互相借用,而非单纯“继承”。况且中原话不等于古汉语。比如唐朝的官话和宋朝差异就很大,客家话可能只保留了某些片段,不能代表整个中原古汉语。客家话里有很多和苗瑶语、侗台语相似的词(比如亲属称呼、动植物名称),说明和南方原住民语言有过融合,而罗先生的研究或许主观上弱化了这一点。

当然,我们绝不否定罗先生在客家学方面的奠基性贡献,他的理论帮客家人找到了文化认同的“根”,但是否过于强调“中原正统”而忽略了语言演变的复杂性呢?现代研究更倾向于认为,客家话是中原、南方土著、移民群体多方碰撞的产物,像一道“语言大杂烩”,既有古汉语的影子,也有本土特色。

慎终追远是客家人的传统。(高讯   摄)



 “唐宋瓦片”粘现代水泥?



“活化石”一说,其本质是营销话术。就像卖保健品的说“千年灵芝延年益寿”,其实灵芝放一千年早成灰了。语言只要有人用就一定会变。客家话里“摩托”叫“电单车”,“冰箱”叫“雪柜”,这些词唐宋时期有吗?所谓“活化石”顶多是半块唐宋的瓦片粘了现代水泥。况且,将客家话视为“活化石”,隐含了语言演变的停滞假设。实际上,客家话在明清时期仍持续吸收周边方言成分,其“古音保留”更多是语言接触中形成的区域性特征,而非单纯的古汉语遗存 。

依笔者之浅见,宣称自己的方言是“某某朝代的官话”这样的说辞是不可信也极不严谨的,即便是中原古汉语自己都分好几茬。比如汉代洛阳话、唐代长安话、宋代开封话差别比狗和猫还大。客家人从西晋到南宋分批南迁,到底学的是哪一版“官方普通话”?说客家话像唐宋古汉语,相当于说“北京话=元朝蒙古语+明朝南京话+满族东北话”的大杂烩,根本没法“一刀切”。其次,南方土著基因在客家话的演进历程中还蛮有“存在感”的。如客家话里“畲”“峒”(山地、村落)明显来自畲族语言。真按血统算,客家话至少混了不少成分南方土著血统,和纯种中原话差远了。

蕉岭长潭风光秀美。(林文虎   摄)



 “排辈分”可能吵到掀桌子



说到客家话与广府话、潮汕话比谁更老的问题,现在有一种普遍的说法:广府话形成于秦汉>客家话形成于唐宋>潮汕话形成于南宋。先不说这一结论有没有问题,这“比赛规则”就有问题。何以见得?首先是广府话的“秦汉起源”是祖传牛皮。秦始皇派50万人征服岭南,听起来牛,但实际活下来的能有多少呢?直到唐朝广州成外贸中心,北方人才批量南下,粤语才定型。所谓“秦汉起源”好比说美国人都是1620年五月花号后裔——忽略原住民和后续移民,纯属贴金。其次是潮汕话老古董扮嫩。潮汕话属于闽南语分支,而闽南语核心在唐朝就形成了。潮汕人大部分是宋元时期从福建搬来的,可以说是“唐朝闽南语2.0版”。真要论辈分,潮汕话的祖宗(闽南语)可能比广府话还老。三是“古老”不等于“存古”。广府话形成早,但天天和外国人做生意(唐宋就收阿拉伯商人),词汇快速更新,客家话形成晚,但躲在山上或许少受打扰。

笔者认为,如果非要较真,三大方言都是混血儿。广府话是秦汉混血,客家话是唐宋混血,潮汕话是晋朝混血,硬要按生日排辈分,只会吵到掀桌子。

梅江桥已成为梅州海外客家游子的乡愁记忆。(吴腾江   摄)



 “存古”比拼只会“鸡同鸭讲”



再说哪种方言更存古的问题,亦有一种普遍的认知是:客家话>广府话>潮汕话。笔者同样不能完全认同这样的观点。理由有三:一是从声调比拼的角度来看。广府话9个声调,客家话6个,《切韵》记录中古汉语有4声8调。广府人会狂喜:“我们最接近老祖宗!”但一翻古籍,唐朝人实际说话可能只用5个声调,声调多并不意味着“存古”。二是从词汇考古的角度来看。客家人说“禾(稻子)”古雅,但广府人“翼(翅膀)”“颈(脖子)”直接梦回《诗经》。潮汕人“箸(筷子)”“目(眼睛)”更是汉代词汇活化石。三是从语法区别的角度来看。潮汕话问“你有食未?”(你吃了吗),完整保留古汉语“有+动词+未”结构,这种语法客家话和广府话早丢了。比较自然不能片面比,否则就有“田忌赛马”之嫌,专挑自己的优势比较别人的劣势,则无论如何也是难于服众的。

打个或许并不十分恰当的比喻,存古“比赛”就像选美——若评委都按自己喜好定标准,客家人比声调,潮汕人比词汇,广府人比唐诗,那么三方都可以宣布自己赢了。

大埔县大东镇特色古民居——花萼楼。(连志城    摄)



 “活态传承”才是硬道理



现在的学术研究,都比较注重数据支撑,但这也不是没有问题的。比如“数据选择性引用”就很容易得出错误的结论。说“客家话与《广韵》重合度70%”,但《广韵》本身是宋朝合并南北音的教材,和真实口语差十万八千里。拿教科书当标准,就像用新华字典证明普通话最正统——纯属循环论证。当然还有一个“方言地域优越感”的问题,也会影响到学术结论的中立和客观性。如广府学者鼓吹粤语是“唐音正统”,因为用粤语读唐诗更押韵;客家人搬出族谱证明“根正苗红”;闽南学者冷笑:“我们的‘鼎’字商朝就在用!”这本质上都不过是一场方言优越感大战。

学术在不断发展,跨学科工具的运用经常会推翻我们曾经认为不可憾动的所谓“大师结论”。比如最新DNA研究显示,客家人父系血统中古中原成分比广府人还低,语言存古程度和血统纯度根本不挂钩。那些“封闭山区所以存古”的理论,瞬间又被动摇了。

笔者想表达的意思是,广东的三大方言就像博物馆的青铜器、瓷器、玉器,各有各的来龙去脉和优越性,非要比谁更老?预估专家吵三天三夜也不会有结果。每一种方言其实都是一种“活态传承”,都是时代进步和多元融合的产物,都是混血儿,我们不妨承古运今,不妨兼收并蓄,又不妨看向后人的天空!

客家炙娘酒。(何志林   摄)

编辑:林德培

审核:李锦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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