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存“非遗人”的生动故事 ——长篇非虚构《古陂的舞者》创作谈

文/朝颜

2024年初,长篇非虚构《古陂的舞者》终于问世。距离我沉浸式地走进赣南的国家级非遗,已经过去整整五年。回头再看,整个构思、采访和书写过程不啻为一场贯穿着艰辛、忐忑和期冀的长途跋涉。

如果要为自己的创作划一个分水岭,2019年无疑是关键的一年。当时,长篇非虚构《陪审员手记》正式出版,我的内心突然产生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写什么、怎么写、为什么写”,那些时常萦绕在心的问题,似乎是一个作家永远无法逃脱的自我驱赶。走上了写作这条道路,就注定终身像一个陀螺,要为之不停地旋转下去。

生活中充斥着太多的大事小情,随性记录,也未尝不可。而我总是无法满足于此,一次次地思考写作的意义,一次次地环顾身处的赣南大地,想要打捞或掘出些什么。大约是在一次文学活动中,偶然听人提起:2019年3月,国家级非遗兴国山歌代表性传承人徐盛久去世,享年103岁。他们说起他漫长而丰饶的一生,打铁、唱山歌、跳觋……他们说现在的兴国,人人一开口就能唱山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想起许多淹没在童年和村庄的画面,从模糊渐至清晰。挑茶灯的人、演采茶戏的人、拉勾筒唱古文的人……那些年他们曾被村民们频繁地迎来送往,深刻地影响着乡村的生活日常,如今他们都去了哪里?那些承载着历史、文化、乡愁和记忆的歌舞、戏曲、民俗、传统技艺,如今还有多少人依旧谙熟?

非遗,是时间天长日久之积淀,也是时代无情扬弃的产物。当某一种事物成为稀世珍宝被重视和保护之时,也即意味着它正处在濒临消失的关口。一种紧张又兴奋的情绪攫住了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我看到赣南有十项国家级非遗赫然在目,省、市、县级的非遗项目更是数不胜数。那些关乎久远记忆的照片、音频和视频一次次地撞击着我的灵魂。原来,在我注目非遗领域之前,一批又一批的非遗人已经像西西弗斯那样,正在推动着看似不可能到达山顶的巨石。

他们是怎样的一群人,他们经历着怎样的喜怒哀乐,他们的一生,甚至祖祖辈辈如何与操持的某一门技艺爱恨纠缠、死生不弃?走近他们、记录他们、成为他们,一种无法摆脱的使命感热切地召唤着我、催促着我,撩拨得我寝食难安。

鲜有人知道,我为之做了多少功课。每一次采访之前,我都要阅读大量的资料,熟悉相关的传承脉络、专业知识和重要人物。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电脑前,看一个长长的视频,以至不觉暮色已晚,直到父亲或母亲无奈打来电话催促开饭。后来,当我走近一个个非遗传承人,聊到诸多的细节和对他们熟知领域的理解,总会有人诧异地问我:“你一个外行人,怎么知道得这样多?”是的,这些年他们见多了潦草采访的人,自然很难想象,我这个外行人正千方百计让自己跻身于内行人之列。

那段时间,每遇到一个可以交流的文友,我都像得了强迫症一般,不厌其烦地谈到非遗,谈到我的写作计划。一方面,是希望得到一份认同和鼓励,以及心无旁骛走下去的勇气和决心。另一方面,哪怕从他们口中撬出一星半点足以打开写作维度的建议,于我都是值得的。记得一位文学前辈曾在微信里发来语音:“光写非遗,就是学术,而非文学。你一定要找到其中有意思的人,把非遗当成他的一生来写,通过一个或几个人的故事,将非遗有血有肉、有声有色地呈现给世人。”这恰恰印证了我这些年进行文学创作的宗旨和路径。事实上,“文学即人学”,任何文学创作,归根结底无不与人和人性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和《陪审员手记》的写作一样,我将目标牢牢地钉在一个“人”字上。因为我知道,没有人,就没有历史,没有生活,没有我们今天所面对的非遗。命运的跌宕起伏、人心的百转千回、关系的错综复杂,多么令人着迷,它们足以构成一个庞大的体系和世界,吸引着我深深沉溺。八十多岁的东河戏传承人幸巧玉在见我之前,仔仔细细地化好了妆,她的一生,有多少坎坷就有多少越过坎坷的重生之幸;年近六旬的盲艺人陈开财向我展示了亲手制作和油漆的勾筒,还为我唱上了一段绘声绘色的客家古戏文。他面对命运的所有抗争,不仅仅为了生存,还为了证明一个男人的尊严和顶天立地……

这一个个鲜活的有血有肉有故事的人,让我一次次想起余华的小说《活着》。他们和世间所有沉浸于悲欢离合的人一样,无不在人间演绎着现实版的“活着”。只不过,他们多了一重别样的身份——非遗传承人,他们携带着古老的文化、民族的记忆,使得自己的“活着”获得了更深刻而非凡的意义。当我将人物命运放置于大时代的背景之中来看待,便更加确证了这一路上挖掘和书写的价值。是的,他们正是以自己的方式书写新时代人民史诗的人。

在《古陂的舞者》即将付梓之时,我意外听到八十多岁的兴国山歌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王善良去世的消息。我的手机通讯录里,还保存着他的电话号码,只是再也无法接通。从此,世间少了一个执著于兴国山歌传唱的人。幸运的是,我曾亲见过他在庸常中生活的样子、全情投入唱山歌的样子,并以笔为刀,刻录下他的音容笑貌和对山歌的一生痴爱。

诗人约翰·邓恩说:“全体人类就是一本书。当一个人死亡,这并非有一章被从书中撕去,而是被翻译成一种更好的语言。”而我要做的,正是那个翻译者。

或许,这就是非虚构写作的意义和迷人所在。

编辑:林德培

审核:陈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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