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古民居的建造智慧 

——探访梅县雁洋镇桥溪村继善楼

●钟韶英 姚若行

导言：

客家古建筑，不仅是遮风避雨的居所，更是客家人迁徙历史、家族文化、生存哲学与精湛技艺的集中体现。日前笔者二人相约到梅州市梅县雁洋镇桥溪村继善楼调研，探讨客家古建筑中蕴含的建造智慧。因该楼早已声名远播，故本文力求向读者展示不为人知的内容。

▲继善楼外景

一部立体的客家建筑史书

从梅州城区驱车约40分钟，就能抵达继善楼所在的桥溪村。然而在建造这座房屋的1902年，交通不便，工具也不发达，路途中有各种弯、陡、险，艰难程度不难想象。故，该村有“磕头村”一说，即是山高路陡，人们爬山的状态仿佛磕头一般。

如今，景象却大相径庭。当车辆缓缓驶入阴那山五指峰西麓，跟随溪水潺潺的指引，一座群山环抱中的古村落渐渐浮现。这里便是梅县雁洋镇桥溪村，它于明朝万历年间开基。眼前的美丽山村，仿佛400余年时光在此凝固，而村落中央的“继善楼”，犹如一部立体的客家建筑史书，正向世人诉说侨乡文化的沧桑与辉煌。

在继善楼旁，我们邀约一位屋主后人朱叔，一边参观一边听他讲述房屋的点点滴滴。

（一）选址考究

继善楼选址深刻体现了客家传统民居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哲学智慧。它背倚“生辰顶”与“香炉峰”两座山体形成的天然内凹空间，不仅能有效抵御寒风，还营造出藏风聚气的格局；面前则有源自阴那山五指峰的山涧自东向西蜿蜒流过，构成了“背山面水、负阴抱阳”的理想环境。

为适应桥溪村陡峭的丘陵地形，建造者并未大规模平整土地，而是独创性地采用“依山就势、筑台傍水”的营造模式，将建筑巧妙地贴合山势起伏，筑台而建，既减少了对原始地形的破坏，又使建筑与周围的层林、溪流、古道融为一体，宛若天成。

（二）布局精妙

这座两层夯筑杠子屋采用中轴对称的横向方形布局，由七排横屋（即“七杠”）通过五个大门联结，前后三进，气势恢宏，是客家建筑因地制宜的典范之作。

▲俯瞰继善楼

继善楼共有房间约70间，大小厅堂32个，天井5个。建筑正前方建有一座名为“逸庐”的二层船形建筑，这在客家传统建筑中较为罕见。据说屋主当年在海外做生意，经常从松口乘船前往南洋，建一座船形房屋在大屋前，好像火船直接开到家门口，寓意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继善楼斗门前方最引人注目的设计，是门楼步级台阶旁左圆右方的双水池。这对水池不仅造型独特，更深含传统智慧：圆形象征天穹，方形象征大地，契合“天圆地方”的宇宙观；同时以具体的“方圆”形态，警示后人处世需“有规有矩”。此外，池中蓄养鲤鱼，也寄托了家族期望子孙奋发有为、能够“鲤跃龙门”的美好愿景。这一精妙的布局，将抽象的哲学思想、家训教诲与具体的建筑元素完美结合，体现了客家建筑艺术中深厚的文化内涵。可惜的是，如今这两个水池已不复当年的风采。

继善楼作为一座功能完备的大型客家民居，其配套设施充分考虑了日常生活、环境卫生等多重需求。建筑内部拥有完善的生活设施和天井等精妙的排水系统，保障了通风、采光与雨水排放。为保持居住环境的洁净，其设计体现了人畜分离的原则，猪舍、禽畜栏等均设在建筑左侧的附属区域。此外，客家人建房一般要考虑在房前择地打水井，不过继善楼不同，在它的前方不足百米，就有清澈的溪水流过，平常的生活用水都是到小溪里挑水，而饮用的水则另有出处，后文还会提到。

（三）中西合璧

继善楼的建筑用材巧妙地结合了本地资源与外来精品，体现了务实与精益求精的建造智慧。桥溪村盛产木材和山石，建造者充分利用这一优势：墙体下半部分全部采用巨大的天然山石垒砌，异常坚固，能有效防洪防潮；上半部分则使用夯土，具有良好的保温隔热性能。这种“下石上土”的结构，既坚固耐久，又极大降低了建造成本。

然而，建造者并未止步于本地材料，为了追求极致品质，屋内厅堂的石柱、檐角及台阶所用的特制条石是选用五华石以及专门从福建连城运来的石材；在房屋两侧的天井中，采用当地小溪中的鹅卵石铺地，既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又节约了建造的成本。

当时被称为“红毛灰”的水泥以及彩绘玻璃、铸铁管、全身镜、全铜洗手盆等更是从海外购进。在中厅内，摆放着两扇西洋穿衣镜，它用木框镶边，还有一个木制基座，显得异常高大。而其特别之处在于：照镜子的人无论距离镜子远、近，都能看到自己的全身。这在百年前的梅州，还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之物。

正是这种对本地资源的智慧利用与对关键材料的不吝投入，共同成就了继善楼的百年风采。

（四）匠心筑造

据朱叔介绍，整座房屋主体建设花了足足10年，而工程全部完工则用了12年。可见除了当年建房的工程量大、难度大以外，更多的是体现了主人和工匠对工程质量、细节把控的追求，正所谓“慢工出细活”。

仅拿夯土用的三合土配制这一工序来说，其制作并非简单混合，而是一套严谨的工艺程序：一是选取合适的黄土；二是发酵与混合，将黄土与石灰、细沙按一定比例混合均匀，进行“发酵”；三是夯筑与质检，将混合好的三合土填入墙模（俗称“墙枋”）中，分层夯实，等待墙体充分干燥、收缩和沉降定型后，再继续夯筑上一层。此外，三合土的施工深受自然条件影响，工期漫长。继善楼由于路途远、体量大、装饰多，原材料的来源渠道又不统一，因此工期就比一般的楼要长。

此外，楼内装饰融汇中西，木雕、石雕、瓷雕与彩塑技艺精湛，梁柱斗拱处饰有金麒麟、凤戏牡丹等华丽浮雕，与彩色玻璃花窗等南洋元素共同映衬出楼主人家深厚的儒家修养与开放的侨乡视野。

融于自然，归于人伦，精于技艺，博于文化

继善楼的建造智慧，是一种融于自然、归于人伦、精于技艺、博于文化的综合性智慧。它深刻反映了客家人在特定历史地理条件下的生存策略、伦理观念、技术水平和文化自信，为今天我们思考人与自然、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提供了宝贵启示。细微之处见真章，下面与大家分享几个细节中体现出来的客家古建筑之匠心智慧。

（一）服务人本

首先从继善楼的禾坪说起，禾坪沿外墙和围墙边均布有不起眼的外方内圆的麻石基础，每块石基础与地面水平，均约36×36cm的正方形，内有直径约16cm深约20cm的凹洞。经考究，这些麻石基础，每逢红白喜事需要大摆宴席时，便可在柱础上立起木柱，拉起帐篷，将户外空间瞬间变为一个可遮阳挡雨的户外宴席场所。

屋内天井在需要时（如摆放更多桌椅），可以用预先备好的木板铺平，与室内地面持平，瞬间扩展了活动空间，好似许多地方的戏台中央，平常是过道，演出时则用预设的木板铺平作为舞台。

继善楼的正面外墙，除了有狗洞方便猫狗出入以外，内凹式正大门齐外墙有两条石立柱，据说以前有铸铁拉闸门，既能通风透视又能防贼防盗。可惜铁拉闸门早已无影踪，只能看到周边安装的痕迹。

在二楼厅堂，用以待客或活动的厅堂，据说阿婆喜欢在这里打麻将。厅堂边的飘檐处，还可看一些挂钩，据说是夏天挂遮阳帘用的，可见当年主人对生活品质那是相当讲究的；同时保证了视线的通达，坐在二楼厅堂麻将台边，一抬头即可透过天井看到禾坪和门口的情况。此外，厅堂两侧的《朱子家训》屏风是活动的，拉开可形成一个开阔的空间，关闭则可隔出两个小房间，方便书童回来了使用。

二楼居然有2套嵌入墙壁的洗漱设施，据说由美容镜、铜制洗漱台盆和排水管组成，洗漱后的水通过管道排到楼下，方便阿婆太太小姐们使用，但洗漱用水就要从楼下搬上来，还是没有现在的自来水方便。可惜原物也早已丢失，现在只能用木板遮挡洞口，实在遗憾。

在继善楼的右后方，有一处椭圆形凹槽，在以往的考察中从未见过，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还是朱叔帮我们解开了谜底。原来，房后当年有一处泉眼，每天汩汩冒出清澈的泉水。为了让家人用甘冽的泉水做饭、泡茶，工匠在厨房的外墙上凿出了这个凹槽，还挖出一个小孔直通厨房的水缸。这样，在泉眼处就可以直接用瓢舀泉水倒进凹槽流到厨房的水缸里了，真是奇思妙想呀！可惜我们也没能进到厨房看看，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些奇妙的东西。

（二）匠心营造

继善楼的屋顶采用穿斗式与抬梁式相结合的木构架，结构稳固，抗震性能好，据说能够抵御8级地震。并且通过多个天井形成“烟囱效应”，促进空气流动，高挑的空间利于热空气上升，营造舒适宜人的小气候。

屋顶排水采用“四水归堂”形制，雨水经过屋顶瓦面汇集后通过铜制排水管汇入天井，经沉沙井由地下管道排出。继善楼的设置非常巧妙，除了有石材的检查口以外，据说沉沙井养有乌龟，乌龟慢慢地爬呀爬呀，沉积的泥沙也就清理出去了，古人真有智慧。

继善楼的竖向排水管通常沿着墙角铺设，并且还嵌入墙内，相当于暗埋。客家古民居常见铸铁管，但据朱叔说，继善楼的排水管用的是铜管，想想都美，哪还用得着暗埋。珍贵之物，也早已全部遗失一空，只能看到墙角处的管道凹痕。

（三）文化传承

继善楼名为“继善”，有继承父辈修建的“宝善楼”之意，体现了客家人“入孝出悌”的血脉相传。主体厅堂命名为“友恭堂”，寓意兄弟间“互相友爱恭敬”；而“继志述事，善邻亲仁”的门联，更是朱氏家族处世哲学的集中体现。楼内专门设有“男左女右”书房，体现了客家人“耕读传家”的传统。

二楼中厅有明末清初的理学家、教育家朱伯庐所作的《朱子家训》，以木雕悬挂其上。可惜的是，它们在“文革”时期被损毁了一半。

继善楼的装饰艺术展现了客家文化兼收并蓄的开放心态。屋内装饰融合了中西元素，如彩色的玻璃窗、巴洛克风格的拱门、西式柱头等，这些元素与中式建筑框架和谐共处，反映了楼主作为华侨开阔的眼界和开放包容的心态。建筑内部的精致雕柱、廊饰和墙绘保存完好，多喜庆祝福寓意，如正门左右的“开光瓶插牡丹花”灰塑，寓意富贵平安。壁画如“羊城八景”中的“石门返照”“鹅潭印月”，不仅记录着朱氏兄弟在广州、香港与印尼的商旅足迹，更将岭南美术融入日常生活。

继善楼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智慧长者，其每一处设计都不仅仅是技术的呈现，更是客家人面对自然、经营生活、安顿身心、传承文化的生动写照，并构成了一个充满生命力的人居典范，彰显出客家古建筑历久弥新的建造智慧。

保护继善楼的几点展望

客家古民居作为客家文化的重要载体，承载着客家历史记忆、建筑智慧与人文精神，堪称客家文化瑰宝，是梅州客都的重要基石和载体。我们在保护客家古民居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也取得了一些成效。为更好地保护古民居，我们有几个美好的愿望。

一是能够建立客家古民居档案。逐步对重要的古民居进行造册登记，收集记录其历史、文化、建筑等信息的重要资料。探索建立客家古民居屋长制，明确重要古民居保护的第一责任人，推动古民居可持续保护和发展。

二是坚持在使用中保护。“使用”是对古民居最好的保护，屋靠人养，要给古民居注入“内容”，继善楼中选取刘沅声老师泥塑进行非遗展览就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合理的开发使用，不仅有利于古民居的维护保养，同时能增强公众意识、促进文化传承、改善居住环境、解决部分保护资金、推动可持续发展。

建议选择当地村民培训为讲解员，村委会的部分办公职能或村民活动中心引入继善楼等。保证建筑持续有人气、有人管，有助于增强村民的归属感和保护意识，避免因完全空置而加速衰败。

三是尽量保护好“古”味。“古”味是古民居的命根，现代又必须解决给水排水、生活用电、灯光照明、宽带通信、卫生保洁等生活办公设施，这些新增加的设施设备，要非常注意与古民居协调相融，不能破坏古民居的“古”味。

继善楼尽管日常管理总体不错，但还是有水管乱放乱排，电线乱拉，墙体修复过于马虎、垃圾桶乱摆放等问题，仍有待改进。

这些愿望，有赖于各方共同努力。

（钟韶英：梅州市古民居研究会研究员<兼>、高级工程师；姚若行：梅州市古民居研究会执行会长、嘉应古城文史专家库专家。）

  梅州日报2025年11月20日客家版  

编辑：廖智

审核：陈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