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与碧野:浮云游子意,落日故园情(房畅宜/文)


林风眠与碧野: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园情


林风眠(1900-1991)

碧野(1916-2008)


房畅宜/文


引 言

“大雨冼星海,长虹万籁天。冰莹成舍我,碧野林风眠。”这是1941年4月作家老舍在重庆赠予太虚法师的一首集名五言诗。寥寥20字就把8位人们熟悉并称道的文艺家的名字联结在一起。其中,林风眠、碧野是广东梅州人。

林风眠(1900-1991)是梅江区西阳镇阁公岭村人,画家、美术教育家,曾任国立北京艺专(今中央美术学院)校长、国立杭州艺专(今中国美术学院)校长。林风眠是中国现代画坛的艺术大师、杰出的艺术教育家、中国美术学院的创始人。

碧野(1916-2008)原名黄潮洋,是大埔县高陂镇赤山村人,小说家、散文家,湖北文坛三老之一,一生创作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近千万字。其中,《天山景物记》《情满青山》等多篇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匈牙利、朝鲜语等文字,在海外广泛传播。

除了抗战期间都曾在重庆生活之外,林风眠与碧野没有交集。不过,他们有着十分相似的人生经历:十八九岁离乡,享年九十余岁逝世,都曾痛失母亲,都终身未回梅州故乡。本文围绕林风眠、碧野与故乡亲情的话题,援引资料,作简单介绍。


失母之痛深几许

“母亲是离白宫市(墟)比较远的山里人,姓阙名亚带,中等身材,坚实耐劳的性格……她有美好脸,双眼皮……母亲的生活其实是很辛苦的,父亲,特别是祖父新娶的祖母,都似乎待她不好,一直是从早做到晚,让人欺侮。”1987年,林风眠在自述手迹中这样怀念母亲。

林风眠的义女和学生,香港画家冯叶在万言长文《梦里钟声念义父》中陈述:在我义父大概六岁的时候,他母亲跟了一位临时到村里来染布的青工逃走了,只有十几天吧,就让林姓族人给抓了回来,打她,游街不算,还往她头上淋了一小桶火水(煤油),说是要烧死她。义父当时被关在屋里,不让他出来。他回忆道,“我当时什么也不知,也没看见这些惨剧,在家突然有种感觉,突然愤怒疯狂起来,找到一把刀,冲出屋门大叫,我要去杀死他们……远远地看到了妈妈垂着头的形象”“很多人把我抱牢了,夺了我的刀,不让我接近妈妈,大哭大叫了一顿,他们把我抱回家里。”最后族里人商量着把义父的母亲卖了。临卖以前,义父溜出去看她,她抱着他大哭了一顿,从此就天各一方了。直到义父回国后,在杭州当校长时,还派人回家乡,找寻他母亲的下落,但村里人告诉他,说是他的母亲几经转卖,最后是在尼姑庵当佣人,已经死了。这段经历,给义父烙上了深深的烙印,也让他从小就体会到了什么是痛苦,使他更能接近民众,更能悲天悯人,使他小小年纪,就变得沉默寡言。

对于此事,摄影家柳和清在《回忆我的朋友林风眠》一文中记述,年幼的林风眠特别喜欢去村里的一家染坊。他看见原本粗陋、破旧的衣服经过染色,顿时焕然一新,常常觉得神奇不已,于是就带着自己漂亮的母亲一起去看印染。没想到一来二去,母亲居然与染坊年轻的老板产生了感情。母亲的悲剧让林风眠始终不能忘怀,他常常对柳和清说:“要是我小时候没有带母亲去那家染坊,或许也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了。”

与林风眠一样,碧野也多次回忆母亲。1942年1月,碧野在重庆《大公报》发表散文《母亲》:“母亲,在八年前我离开她的时候,从她的忧戚的眉宇间,仍然可以发掘出随着岁月而飞逝了的青春时的美丽。她个子是小巧的,但却也健实。二十岁边,她是一个临海山乡里的富家女,但是她为她的父亲所贱视,为她的后母所凌辱,她在家炊饭,到溪边洗衣裳,到山上去砍柴。正当是她已亡的生身母三年祭的那一天,她跟着村子里一个年轻的穷汉出奔了。这个年轻的穷汉,就是我的有着伟大灵魂的父亲。”

不过,碧野在1993年出版的自传体长篇小说《人生的花与果》中说:“父亲是地主家的长工,母亲是地主家的丫头(女儿),他俩相爱双双出走,流浪于粤、闽、赣三省之间,给人家打短工。”碧野这样怀念母亲:“广东客家妇女以劳动出名,我母亲身材小巧,但能负重两百斤。她什么活路都干,既是码头工人,又是挑水妇和洗衣妇。她衣服上落满补丁,但却干干净净,是个能干的客家妇女。”

在1983年出版的回忆录《跋涉者的脚印》中,碧野详细叙述了母亲走失的经过。抗战期间潮汕沦陷后,碧野母亲在家乡韩江上游流浪,有时做短工,有时乞讨。1943年广东大饥荒,已是花甲之年的碧野母亲万里寻儿,衣衫褴褛,脚板流血,携带一路乞来的半袋硬币到达重庆。1944年春节过后,碧野夫妇转赴綦江任教。碧野母亲格外同情穷孩子,经常留一两个学生在家吃午饭,碧野全家生活更加困难了。后来,碧野两个远房侄子出门谋生,投奔碧野,住在碧野家。“母亲为儿媳所不容,眼看我和邵琼之间有裂痕,她老人家很为难,就决心离开我回广东去。”“有一天,我看见孩子脸颊上有吻痕和泪痕,而且发现在孩子的枕头下有两个白花花的银元。我一惊,母亲终于离开了我们,悄悄地走掉了!”“母亲是带着两个年轻的侄儿南归的”,她走后不久,日军进攻贵州独山,路上很乱,“从此,我就再也听不到母亲的消息了。”“家庭负担重,婆媳之间时好时坏。母亲个性强,终于离去。”碧野在《人生的花与果》中说,“母亲走后,日子过得更加黯淡。我心中忧虑,千里关山,母亲能平安回到故乡吗?妻子心中不安,是她气走了婆婆?”

2004年6月,潮州作家林桢武在光明日报发表的《碧野和他的母亲》一文,也讲述了碧野母亲走失的往事:“碧野老人有一次在闲谈时谈到他母亲,流露出了伤感。他离开潮州后,母亲一直在潮州及附近求乞为生。后来母亲得知碧野在武汉(应为重庆)当了作家,一路寻到武汉(应为重庆),还是巴金让人带她到碧野家。碧野还清晰记得母亲刚进家门的情形,衣衫褴褛,背着一路乞来的半袋硬币。母亲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一天,悄悄地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后来碧野与妻子离了婚,重新与一位贤惠的潮州姑娘结婚。碧野一直在寻找他的母亲,寻了几十年的时间。他多次托家乡的领导帮忙,但终没有回音。”

终身未回梅州之谜

林风眠19岁离开祖国赴法国留学,碧野18岁第二次离开大埔赴北平(今北京)流浪,之后两人都没有回梅州故乡。

1966年“文革”爆发,林风眠不得不亲手毁掉大部分杰作。随后被关四年半冤狱。1972年经周恩来指示获释。“有人以为我与周恩来有特殊的关系。这就是我被捕的原因之一。”林风眠与周恩来是在法国留学时认识的,但两人并无深交。在狱中,林风眠备受折磨。“我绝不自杀,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文革”结束后,经同乡叶剑英元帅亲自批准,年近八十的林风眠在1977年赴香港定居,在香港度过了人生最后14年。在香港期间,林风眠一赴法国、泰国、韩国,两去台湾,三赴日本,四去巴西,画展、探亲、旅游、祝寿、领奖等,风尘仆仆,不辞辛劳,但始终没有回梅州故乡。

林风眠的遗言扑朔迷离。冯叶在《梦里钟声念义父》中说:林风眠最后的遗言是“顺其自然”。在众多林风眠研究著作和林风眠传记中,徐宗帅在《林间徐行:一位林风眠研究者的笔记》中说:林风眠女儿林蒂娜亲笔签署的委托书写道,林风眠临终前,在医院已口不能言,用铅笔在纸上写下遗愿:“我要回家……要回杭州……”刘世敏《林风眠: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和现代绘画的奠基人》则写道:林风眠在弥留之际,请护士拿来纸和笔,颤抖地写下了平生最后的四个字——“我要回家”。郑重《画未了:林风眠传》记载:1991年7月,音乐家傅聪在香港举办“傅雷纪念音乐会”,有意请父亲的挚友林风眠题字,在病榻上已不能用毛笔写字的林风眠闻讯,用水笔题写“傅雷纪念音乐会”几个字并签上自己的名字,谁知这次题字竟是林风眠的绝笔。

碧野在大埔邻县饶平的石寮溪出生。四岁那年离开饶平,迁居大埔县城茶阳镇,九岁全家落户潮州。在潮州金山中学读书期间,碧野任学生会主席,因领导学潮被通缉,逃往大埔避难一个月,“不论家居高山、平坝或深谷的同学家,都热情接待。客家人有好客的好传统,家境稍宽裕的,给我糟肉(扣肉)吃,贫困的也要买两块豆腐待客。”随后返回潮州并潜往北平。

1997年4月,碧野回潮州,逗留十多天,但没有回近在咫尺的祖籍大埔县高陂镇。当时,《潮州日报》刊文《远游六十载,返乡倍觉亲——碧野老人在潮州》介绍,碧野在潮州市文联与潮州文学界人士一起畅谈乡情。“他说,他虽然祖籍梅州,但他认为自己是潮州人,因为他在潮州度过了少年和青年时期。他一生魂牵梦萦想回一回潮州,今天终于实现了。”“当重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土时,碧野老人说,家乡的山水美,人情更美。这些天他找到了一种精神上的归属感,他将以潮州为题材创作十万字以上的系列散文,以表达他无尽的乡思。”

十年后,潮州作家黄国钦在2007年12月22日的《文艺报》发表《碧野回乡》一文披露:“1997年的4月,我接到碧野老师一封信,他说:‘我离开潮州60多年了,60多年来,我想念潮州啊。’我马上向宣传部主持工作的余世英副部长做汇报,世英部长说,老人想家了,把他请回来。在湖北省作协的安排下,80多岁的碧野回潮州了。”


林风眠纪念馆。(陈炯峰 摄)


碧野书屋 (来源:掌上梅州)

心系故乡未了情

即使不回故乡,仍然心系故乡,林风眠与碧野莫不如此。林风眠描绘村庄的许多画作,多是白墙灰瓦,屋前池塘流水,屋后青山翠竹,天上朵朵白云,都与他的故乡十分相似。在诗文中,林风眠多次回忆故乡。碧野不在大埔出生,仅在大埔生活五年,但在他的作品中,总能读出浓郁的故乡情结。碧野也多次写大埔故乡,留下许多宝贵的文字记忆。

1962年1月5日,林风眠在《文汇报》发表文章《抒情·传神及其它》谈创作生活和体会时,深情追忆家乡:“我从小生长在一个山村里,对山上的树,山间的小溪,小河里一块一块的石头,既熟悉又喜爱。童年的时候,我有时总在小河里捉小鱼,或树林中捉鸟,养一些小鱼和八哥,那是最快乐的事情了。因为这个缘故,也许我就习惯于接近自然,对树木、崖石、河水,它们纵然不会说话,但我总离不开它们,可以说对它们很有感情。我的故乡的风景,现在想起来,并不是特别美丽,只要是多山有小河的地方,祖国到处都有。我离开家乡多年了,四十年没有回去过,但童年的回忆,仍如在眼前,像一幅一幅的画,不时地在脑海中显现出来,十分清楚,虽隔多年,竟如昨日!”

梅州籍香港知名画家林炫荣先生就曾回忆1976年秋拜访素未谋面的林风眠时,林风眠用流利的客家话招呼,长谈三个多小时,询问母校梅州中学发展情况,家乡学画画的人多否?临别还表示很希望回家乡亲眼看看家乡的变化。

1989年,林风眠在台湾画展自序中说:“我出生于广东梅江边上的一个山村里,当我六岁开始学画后,就有热烈的愿望,想将我看到的,感受到的东西表达出来。后来在欧洲留学的年代里,在四处奔波的战乱中,仍不时回忆起家乡片片的浮云、清清的小溪、远远的松林和屋旁的翠竹。我感到万物在生长,在颤动。当然,我一生所追求的不单单是童年的梦想,不单单是青年时代理想的实现。记得很久以前,傅雷先生说我对艺术的追求有如当年我祖父雕刻石头的精神。现在,我已活到我祖父的年岁了,虽不敢说是像他一样的勤劳,但也从未无故放下画笔。经过丰富的人生经历后,希望能以我的真诚,用我的画笔,永远描写出我的感受。”

“我独无才作画师,灯残墨尽夜眠迟。青山雾里花迷径,秋树红染水一池。犹忆青丝魂已断,谁知白发梦难期。山村溪水应如旧,片片浮云处处诗。”这是林风眠在狱中写的《自嘲》诗。最后两句回想故乡,那里是如诗如画的地方。

碧野与大埔同乡杜埃(1914—1993)相交50多年。1992年2月,碧野在南方日报发表《长江边的祝福》,祝贺杜埃从事文学创作60周年。“我18岁离开故乡,现已是古稀之年。浪迹天涯几十载,最难忘的是故乡,有如难忘养育我成人的亲爱的母亲。故乡,那长长的韩江映日的片片风帆,那茶阳山茶花开放时的芬芳,那竹林的翠绿浓阴,那田畈稻谷的清香,那弯弯山路上清脆的山歌声,那涓涓泉流边凉风习习的十里凉亭……”碧野对杜埃倾诉,“我和你是同乡,共喝一江水,同生一方土,家乡的水土养育我们长大……愿韩江长流,愿故乡山常青、树常绿。”

在《人生的花与果》中,碧野写道:“距离县城下游不远的高陂,是我的祖籍所在地。可是我的父母双双逃离故土之后,从来没有回去过。”碧野九岁第一次离开大埔,从茶阳顺流而下,途经三河、大麻、高陂等地,航行三天三夜到达潮州。“我一家人坐的是一只装货的大木船,气味不好闻,可是它是顺脚船,船钱便宜。”60多年后,碧野用如诗的语言回顾这次旅程:“天亮船行在江上,天黑停泊在江湾。从天亮到傍晚,母亲搂着我坐在船头上。船头浪花激溅,船舷水声哗哗。白云在水空上飞,江鸥在头顶上盘旋。初升的太阳把江波照得金光闪烁,晚霞又把江水映红。在船行中,远处山岗上的宝塔,前面江心的沙洲,两边沿岸的树林,都在我的眼前轻轻移动。”

虽然林风眠与碧野没有回过梅州故乡,但故乡并没有忘记他们。前几年,林风眠纪念馆在林风眠故里落成,碧野故里也建立了碧野书屋。如今,林风眠已经成为梅州文化的一块金字招牌。


梅州日报2025年10月12日人物版

编辑:廖智

审核:陈嘉良

评论一下
评论 0人参与,0条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
最热评论
最新评论
已有0人参与,点击查看更多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