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排阊阖拨云呼 ——黄遵宪被革职返乡后早逝原因探析


●黄召晖

提要:1898年是黄遵宪(1848年4月27日—1905年3月28日)生命中重要的转折点。这一年他被列为“从严惩办的维新乱党”从而被革职,回原籍嘉应州生活。1905年3月28日他在老家嘉应州逝世时才57岁,属英年早逝。本文试图从他回到嘉应州的6年时间里之行藏,分析他早逝的政治因素、思想动态和生活身体状况等原因:政治理想的崩塌与精神重创、政治处境的特殊性和壮志未酬的困境使然。黄遵宪的早逝,折射出转型期知识分子的集体命运:他们以肉身之躯撞击铁屋,在启蒙与守旧、理想与现实间反复撕扯,最终成为时代剧变的祭品。其人境庐墙上的瓜分图早已褪色,但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仍在历史的褶皱中闪烁微光。

黄遵宪像

1898年“戊戌变法”(又称“百日维新”)失败后,“黄遵宪被列为‘从严惩办的维新乱党’。慈禧太后令两江总督张之洞,张之洞又令上海道蔡钧去搜查黄遵宪的上海寓所。(1898年)10月9日,蔡钧派兵两百余人围守搜查,黄遵宪遭囚禁。但在日本驻北京公使等外国驻华公使的干预下,两天后,11日奉令革职放还故乡。15日,黄遵宪由上海启程南归。”(《黄遵宪传》1957年 古籍文学出版社 麦若鹏著,下与他有关引号内内容皆同),同年12月被允许返回嘉应州老家。他回到老家已是1899年初,这时他才51岁,至1905年3月28日逝世,仅6年时间,年仅57岁。这位致力于变革图强的维新派代表人物、诗人、外交家,在生命的最后6年,因身心被时代巨浪的反复冲刷,其早逝的结局既是个人命运的悲剧,更是晚清改良派知识分子困境的缩影。笔者试从其政治理想的崩塌与精神重创、政治处境的特殊性和壮志未酬的困境上等浅析原因。

三品大员被削职回乡后的尴尬处境

1898年注定是黄遵宪的高光和至暗时刻。6月23日黄遵宪由湖南长宝盐法道、代理湖南按察使奉命以三品京堂充出使日本大臣。也就是说,他由原来的四品升为三品(副省部级升任省部级)。这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紧接着就是他的至暗时刻。“8月24日被御史黄均隆奏劾在湘时参与维新变法运动,慈禧太后密电两江总督调查。10月9日,上海道蔡钧奉命将黄遵宪扣留于洋务局(注:《黄遵宪传》为寓所)。然而黄遵宪并没有遭到杀害,成为维新派领导人中少数幸存者之一。”(《黄遵宪:国人轻视、外人重视的尴尬》2008年07月31日《文摘》)。 从省部级直接削职为民,且属于监管对象。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灾难,彻底击碎了他“万法从新要大同”的维新政治理想。他在《己亥杂诗》中写下“茫茫人海浮沉处,添得闲鸥又二三”,透露出壮志未酬的苍凉。尤其当得知谭嗣同等喋血菜市口后,更令他陷入“知交半零落”的痛楚。这种精神创伤,如同慢性毒药侵蚀着他的生命力。作为最早接触西方文明的知识分子,他既推崇君主立宪,又难割舍儒家纲常;既主张“我手写我口”的诗界革命,又受制于传统诗学框架。这种矛盾在晚年愈发尖锐:他一面支持维新变法,一面仍幻想清政府自我改革;既痛陈“波兰与天竺,后患更谁知”的亡国危机,又坚持“仇视太平天国和义和团”的立场。这种新旧撕裂的思想困境认知所产生的精神内耗,加速了他生命力的衰竭。

黄遵宪在被削职遣返回家乡嘉应州的6年里,其政治处境的确存在一定的敏感性。他因参与维新变法被革职,但与其他“戊戌六君子”不同,他并未被处决或监禁。这主要得益于外国势力的干预,使其免于更严厉的惩罚。因此,清政府虽将其革职,但未做进一步追究,仅令其返回原籍。尽管这种“宽大处理”也使他的行动受到一定限制,政治身份也被视为敏感,政治处境处在特殊性之中。从《黄遵宪传》等资料中,未看到他与当地官员接触事例,与丘逢甲的交往亦纯属诗文上的酬唱和交流。丘逢甲也不属于当地官员。由此可以设想,因黄遵宪的维新派背景使其成为地方上的敏感人物。例如:他回乡后,虽在嘉应州积极兴办新式学堂(如东山师范学堂)和推动地方教育,但这些活动多以民间形式开展,未见官方直接参与的记录。同时,地方志和官方档案中缺乏与黄遵宪交往的记载,可以看出官员的刻意回避,而非他完全被禁绝社会活动。表明地方官员为了避嫌,拒与他接触。当然,也许有种可能,不排除历史记载的选择性缺失。又如,他在湖南推行新政时与巡抚陈宝箴合作密切,但戊戌变法后陈宝箴亦被革职,地方官员更倾向于“避嫌”。此外,他的日记和书信中未提及与地方官员的交往,也可反映其刻意低调,或相关记录在后世整理中散佚。

黄遵宪纪念馆由“人境庐”“荣禄第”“恩元第”等组成。(陈炯峰 摄)

在家乡仍保持一定的社会影响力

尽管政治地位边缘化,但黄遵宪在家乡的实际活动是自由的,仍保持了一定的社会影响力:他在家乡创立“嘉应兴学会议所”,推动教育改革,并参与编纂《梅水诗传》等地方文化项目;完成《人境庐诗草》和修订《日本国志》,并未遭到官方阻挠,说明其思想表达未被彻底压制,也可在人境庐与文人雅士聚谈。1902年(光绪二十八年),他还与避居海外的梁启超联系上,并有书信往来,评论时事,讨论国民教育,至1905年逝世,他用“东海公”“水苍雁红馆主人”等笔名,在梁启超主编的《新民丛报》发表政论文章,后人把它汇集信札,集为10余万字的《壬寅论学笺》。他在家乡的自由度,或许得益于当时清政府对地方的实际控制力较弱,尤其在岭东一隅等远离政治中心的广东地区。嘉应州作为客家人聚集重镇,地方士绅势力较强,黄氏家族在当地拥有一定声望,这也为他提供了隐性保护。此外,他并未公开参与反清活动,晚年主张“渐进改良”,与激进派保持距离,进一步降低了其被官方关注的风险。他返乡后地方官员虽刻意选择与其保持距离,但这种“疏离”更多是官僚体系自我保护的结果。他通过民间活动和文化影响力,仍在家乡发挥了重要作用,其处境体现了晚清政治高压与地方实际治理之间的微妙平衡。

黄遵宪有首诗《仰天》(题注:光绪二十四年至二十五年作)

仰天击缶唱乌乌,拍遍阑干碎唾壶。

病久忍摩新髀肉,劫余惊抚好头颅。

箧藏名士株连籍,壁挂群雄豆剖图。

敢托鸩媒从凤驾,自排阊阖拨云呼。

题注的光绪二十四年,正是公元1898年。这一句“敢托鸩媒从凤驾,自排阊阖拨云呼”,表达了他渴望变革、追求真理的决心和勇气。其中,“鸩”比喻邪恶小人,“凤驾”象征着高尚的君主或理想的目标,“阊阖”则是皇宫的大门,代表了权威和障碍。“拨云呼”意味着冲破黑暗,呼唤光明。整句诗寓意他愿意冒险,排除万难,追随正义和理想,即使面对强大的阻力也不退缩。从诗意来看,笔者认为,此诗写于1899年(即光绪二十五年)的可能性更大。这时的他已经被革职回乡,寄托着他想重返官场的愿望。胡伯诚有篇文章《张之洞、黄遵宪对苏州的历史贡献》说:“1895年4月17日(光绪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当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的时候,黄遵宪是江宁洋务局总办,四品官,道台级别。黄遵宪曾任大清国驻日本国参赞,著有《日本国志》,对明治维新有很深刻的描述。所以,张之洞想到了黄遵宪。张之洞任命黄遵宪主持苏州开埠交涉。”张之洞邀请他赴苏州任职,是在他被革职前的事。有文章指出,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张之洞试图再邀请黄遵宪出山巩固自身势力,被他拒了。拒绝的原因为政治立场分歧:黄遵宪支持维新派的改革,而张之洞在戊戌政变后与保守派妥协,两人理念存在根本冲突;对清政府的腐朽彻底失望。但据笔者的理解这是不准确的。要知道,张之洞是慈禧密令他查处黄遵宪的,他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怎么会邀请他出山呢?还有“一有机会,投袂起矣。”黄遵宪这句话再明确不过了:一旦有机会,就会立刻行动起来。这是黄遵宪在生命的最后数年,虽然他郁居僻乡,但爱国之心和维新之志一直未曾稍懈时所说的话。然而这只是他自己的愿望,并非实际有人邀请。因为,他革职回乡后,地方官员为避嫌不敢与他交往,唯一与他有交往的是丘逢甲;但有记载的也只是丘逢甲来看他,却从未有他去蕉岭或潮州见丘逢甲的记录。有书信往来的,也只有梁启超,也没有看到他在这6年中有离开过嘉应州的事例。这只能说明,慈禧最后令他革职回乡时,如果没有手令也一定有口令,回乡后只能在家待着,至多在下市黄屋附近走动走动。从他回乡后扩建人境庐、庐内建筑布局来看,他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庐内著书立说,或者是在偶尔与亲朋好友交谈中度过,甚至可以说恐怕连他的家属都未必跟着他回籍。

黄遵宪故居人境庐内景(连志城摄)

革职处分性质与苏轼仇士良比较

黄遵宪被革职回乡的处分性质有多重?笔者想与宋代苏轼、唐代仇士良两位官员被贬谪流放、请许退休回家者来比较看,黄遵宪与苏轼、仇士良在形式上存在相似性,但具体性质和背景又有显著差异:苏轼在“乌台诗案”(1079年)后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此后又流放至惠州、儋州等地,但最终仍能重新被朝廷起用,主要与政治环境的变化与新旧党争的反复密切相关。尽管被贬,苏轼在地方仍积极作为。例如他在儋州(海南)时兴办学堂、推广农耕、改善民生,培养了海南历史上第一位举人姜唐佐,赢得当地民众爱戴。这些行为提升了其道德声望,成为其复职重要基础。在这一点上,黄遵宪有效仿苏轼的做法,希望在家乡有所作为以得到社会和清政府的认可后复出。所不同的是,黄遵宪是革职,苏轼是贬职流放。黄州团练副使虽仅为从八品(享受正科待遇或副科级)虚职,但并未彻底剥夺其政治生命,保留了复职的余地。可以说,苏轼的重新起用与上述条件有关,使得这位“不合时宜”的文人未被彻底边缘化。仇士良被唐武宗削官,请求告老还乡,但回乡后的第二年,武宗改变主意,削去他的官爵,抄了他的家,仅留下他一条性命,最终病死。清代的“革职”伴随财产罚没或后续监控。黄遵宪被革职免官,强制返回原籍,虽未被剥夺人身自由或附加刑罚,但被“后续监控”无期,在某种意义上实则比现今的判有期徒刑还重。

比较黄、苏、仇三人的处分,他们的性质都属于政治清算主导下的行政处罚。然而,苏轼的处分最轻,只是贬谪降低官职,强制迁移至蛮瘴之地,但仍保留在体制内,为后来的复出创造了条件;黄遵宪次之,革职回乡,被规定在一定的范围内生活,但仍可参与地方民间社会事务;仇士良最惨,“减死一等”近乎死刑,身心摧残最为显著。

笔者在《黄遵宪为何未赴任日本大臣》一文中说:“黄遵宪回到家乡后,写了首《到家》诗中提到:‘大海走鳗寻有迹,老翁失马卜难知。’这表明黄遵宪被遣返家乡后仍不断反省这次‘百日维新’失败的原因,且惘然不知败在何处;也不明白为何在上海‘养病’,慈禧却没有放过他。这是黄遵宪的悲剧所在。康有为、梁启超、黄遵宪等人依靠光绪皇帝这个政治经验不足,又无任何政治实力、有职无权的所谓‘皇帝’搞维新变法运动,成功的概率有多少?作壁上观就能没事?黄遵宪不仅当时想不通,过后又想不透,故一直心情忧郁。”笔者认为这也是促使他早逝的原因之一。黄遵宪被革职后,从《仰天》《到家》诗中对复出官场的希望,到他在给梁启超的信中说:“仆老矣,热血已冷,惟愿以残年尽瘁于乡邦教育。”显示出他对官场生涯的厌倦和对地方事业的专注,对复出官场由热望、寄望、失望到绝望。这些政治挫折使他身心俱疲,是壮志未酬的一声叹息,更是致使他早逝的主要原因。由此,他在余生6年,将精力投入新式教育的推广。他创立了嘉应兴学会议所,筹办东山初级师范学堂,并倡导“分官权于民”的地方自治理念。这与他早年主张的“开民智、兴民权”思想一脉相承。通过教育、著书和诗歌创作(如“诗界革命”实践),黄遵宪持续影响着中国近代的进程。

早逝也因身体透支与晚年劳碌

黄遵宪的早逝,还有一个原因是身体透支与晚年劳碌。近20年的外交生涯中,他辗转日、美、英、新等国,既要应对列强欺凌(如旧金山排华事件中据理力争保护侨民),又要忍受清政府颟顸带来的屈辱。甲午战败后,他“中夜起坐,涕泗横集”,已显心力交瘁之态。归乡后虽表面隐居“人境庐”,实则创办嘉应兴学会议所、筹建师范学堂,墙上悬挂《时局全图》警示瓜分危机,这种“退而不休”的状态持续消耗着他的健康。1904年冬,他在绝笔诗《病中纪梦述寄梁任父》中描绘“满壁红模糊”的幻觉,暗示可能患有严重心脑血管疾病。当时嘉应州医疗条件落后,加之连年操劳,最终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压力下于1905年春病逝。如果他能面对政治上的挫败,及早调整心态,以乐观面对未来,那么6年后(1911年,他63岁)辛亥革命爆发,他重出江湖的可能性极大。然而他所预言“后二十年言定验”的鼎革之变,却再也无缘亲见了。

黄遵宪的早逝,恰似一面棱镜,折射出转型期知识分子的集体命运:他们以肉身之躯撞击铁屋,在启蒙与守旧、理想与现实间反复撕扯,最终成为时代剧变的祭品。其人境庐墙上的瓜分图早已褪色,但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仍在历史的褶皱中闪烁微光。

2025年6月23日《梅州日报》“文化公园”版面图

——“文化公园”投稿邮箱:mzrbwhgy@163.com

编辑:曾秋玲

审核:陈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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