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俊章(93岁)
导 读
1949年4月,我军百万雄师过大江占领南京。在全国解放战争取得伟大胜利的大好形势下,闽粤赣边的广大地区也先后解放。中共华南分局将这情况向党中央作了报告。6月24日,毛泽东主席亲自拟稿给华南分局作指示,首先表示:“祝贺你们的伟大胜利。”然后明确指示:“你们应在东江、韩江及闽西三区,放手招收大量青年学生开办数千人的学校,训练干部,同时按照可能性抽调一千至二三千老的和较老的工作干部加以训练,为准备接管广州及其他城市之用。”1949年五六月间,中共梅州地委根据中共中央和华南分局、闽粤赣边区党委的指示,在兴梅地区招收了1200名青年学生,成立梅州公学(以下简称“梅公”),以延安“抗日军政大学”“陕北公学”为榜样,实行军事管理办法。学员入学后,即按班、排、连、营的编制过军事化的生活,校址设在广东梅县东山中学。那时笔者还未满18周岁,以下是对75年前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的回忆……
铁脚、夜眼、神仙肚
我和几位兴宁县师范学校毕业的同学,一同考进了“梅公”的政工连。
6月20日“梅公”开学后,即投入紧张的学习中,学习毛主席《论人民民主专政》《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等论述,还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7月4日,“梅公”教育长梁集祥对我们说:“国民党胡琏残部1万多人,从江西败退下来,将窜扰我闽粤赣边区,企图在我山区到处流窜,抢劫、抓兵,然后经汕头逃往台湾。为了保存革命力量,为了保卫‘梅公’学员的安全,我们决定以龙、虎、狮、象、豹为代号的5个大队,分3路撤入山区分散办学。没有固定安全的住地,要根据敌情的变化,随时准备打起背包、盘着米带,爬山越岭,转移住地。我们随时可能受到敌人的袭击,要和敌人‘捉迷藏’。我们要以老红军、老游击战士为榜样,锻炼出‘铁脚、夜眼、神仙肚’的本领,磨练出艰苦斗争不怕困难的革命精神。”他动员完后,又当场在台上给大家示范如何打背包,放置日用品,以保证能迅速应付紧急情况。
7月5日凌晨3点,“梅公”1200名学员,背上背包、米带,星夜出发撤入山区。我们狮队的300多人,踏着夜露,走小路,爬高山,穿密林,顶烈日,中午在梅县隆文休息,至下午4点钟吃饭后,又马不停蹄地向山区进发。天黑了,没有月亮、星星,只能看见眼前灰蒙蒙的人影、树影、路影,我们睁大眼睛在朦胧中前进。有时实在难走,大家只好手牵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着走。有的摔倒了,爬起来又继续前进;有的手和脚被芒草划破流血,用手一抹就算了事。我们的脚几乎全部起了一个个水泡和血泡,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大家都咬紧牙关坚持走路。直到深夜12点钟,我们在高山的密林里宿营时才用针刺穿水泡血泡,把里面的血水挤出来,然后就地睡觉了,一个个累得遭到成群的山蚊叮咬也不察觉。
那时,我们天天昼夜兼程或昼伏夜出强行军,一天要走50公里,甚至超过60公里。我们都是青少年,连续几天的昼夜行军,都非常疲乏,有时我们累得一边行军,一边打瞌睡;有时我们走在陡峭的山道上,旁边就是悬崖也是这样,碰到前面同学的背包才觉醒过来;有时前面队伍突然停下来,后面的同志站了几分钟的话,有的同志就会站着睡着了,等到后面的同志叫声“走呀”,他才如梦初醒地继续向前。我们经过5天的行军后,所带的粮食已所剩无几,又缺医少药,队伍里病员日益增多,有许多同志拉肚子,发疟疾,但他们都顽强地坚持行军。我们每天只吃两顿稀粥,吃后不一会儿又饿了,大家只能把裤带勒紧再勒紧,个个困累饥渴交加。鞋子磨破穿底了,没鞋更换,只好光着脚走路,锻炼“铁脚”了。
有一天夜行军,我们要翻越一座山势险峻、瘴气很浓的山岭。由于树木的落叶,长年累月层层覆盖,加上积水浸泡落叶腐烂等原因,山路根本就认不出来。树叶层层堆积,少则四五寸厚,深的过膝盖,所以走路时常打滑,我打趣地说:“我们像红军过草地呀!”人人紧跟前人的脚步,互相关怀照顾,手拉着手前进。经过5个多小时艰难的行军,我们终于走出这崎岖险恶的山岭,于次日凌晨1点多时,走到了闽粤交界、海拔1100多米的王寿山区的一个山村。为不打扰山民,我们就在高山密林里露营。这里寒气袭人,藤草茂盛,蚊子成群结队嗡嗡咬人,但是,我们太疲劳了,一躺下就睡着了。
早上8点多,太阳从山梁后升起,“教大”(中国人民解放军闽粤赣边纵教导大队)政委邓檀祥拜会了村里的“叔公头”,告诉他们“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是为人民求解放谋幸福的队伍”,和他们商量买柴草在这里烧水做饭。他们都很高兴,各家各户立即送来了许多柴草。我们在这村边的树阴下睡了两次觉,吃了两顿饭,个个情绪高涨,大家自觉地给贫穷的村民捐送了上百件衣服、银元等物,还送上火柴和食盐,付清了村民的柴草钱。在太阳下山时,我们告别了父老乡亲,各连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离开了山村。
我们经过17个昼夜行军,经过梅县的隆文、桃源地区,进入福建省上杭、永定的王寿山区,跃过汀江,转入到大埔县的长治、茶阳、三河坝、湖寮、百侯、枫朗等地,跋涉千里,磨练成“铁脚、夜眼、神仙肚”,终于在7月22日下半夜,来到了海拔1200多米、大埔和饶平交界的闽粤赣边纵司令员刘永生(老货)开创的革命根据地——“三溪”。顿时,山村沸腾了,村民提着灯笼,打着火把,端着茶水、稀粥、番薯迎接我们,并争着带我们到各家各户去住,嘘寒问暖,像是迎接久别的亲人归来。勤劳勇敢、纯朴热情的革命老区人民,使我们感觉回到母亲的怀抱。
学习、操练、行军
我们在“三溪”住了几天,进行行军转移的总结。
7月25日一早,邓檀祥政委宣布“梅公”狮队正式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闽粤赣边纵教导大队的命令。
午饭后,政工连在连长俞公信、指导员潘年华的带领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来到比“三溪”村高出数百米的猪牯岭。这个革命老区的山村,住着几十户人家,他们听说是闽粤赣边纵游击队的学员要在这里学习和操练,早就腾出好房子,打扫好庭院,煮好茶水,热切地盼望我们到来。当我们唱着歌到达村子时,他们送上热茶说:“同志,请喝茶,快歇歇,辛苦了!”寒暄声从村的东头传到西头,一片喜气。我和陈平、饶可斌等都编在二排五班,全班10个人安排在村西头一座土砖屋的“井伯”家里。“井伯”家让出了上厅和杂物间给我们住,我们放下背包安顿好各人的睡位后,就争着给老乡打扫环境卫生、挑水、拾柴草,歌声笑声响成一片,全村热气腾腾。打扫完卫生,我到山顶往下看,这村庄美极了,远处那土墙上还依稀可见当年红军的标语,上面写着:“工农红军万岁!”满山果木,有柚树、梨树、杨桃树、李树、桃树等,空气格外清新,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我们在猪牯岭的学习是紧张而艰苦的。早晨,天色微明,我们就起床到山村的草坪里跑步,做列队动作。早餐吃粥后上课,没有课室,我们就以山坡当课室;没有书桌,我们把膝盖当书桌;没有凳子,我们把石头当凳子;没有钢笔,我们削竹尖在地上写字。情况稍好时,连里买了些铅笔,一支铅笔截成3份,每人用一截铅笔做笔记;学习用纸,每人分几张16开的有光纸做笔记,上课也只能记观点。指导员潘年华给我们讲述毛主席著作《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中共最高纲领和最低纲领》《群众观点与群众工作》《华南人民武装行动纲领》等。下午,我们多是进行军事训练或间杂一些文艺体育节目。军事训练由1939年在“陕北公学”学习后回广东游击区工作的邓檀祥政委和连长俞公信等老游击战士给我们讲述游击战的战略战术,做示范动作,然后在山坡和林间开展单兵进攻、班进攻、射击、投弹等操练,天天练到满身大汗淋漓,衣衫湿透一遍又一遍。
那时,由于敌人封锁,我们的供给十分困难。每天每人只有折合14两大米的供给,这里包括油、盐、柴、米、纸张、笔墨和医药费在内。就这样,我们在猪牯岭住了一个星期后,也难以为继了,带的粮食快吃完了,每天只吃两顿稀粥,也没有菜吃,只有盐拌着吃。这时,边区党组织和武工队,从潮汕和闽南的革命老区组织一批粮食运到饶平县上饶山区的“茂芝前”大围屋里。于是,我们“教大”的300多名学员,每天早上四点钟就下山到“茂芝前”去背米。下“茂芝前”的山路非常狭小险峻,其中有一段羊肠小道要爬380个石级。上山时,后人的鼻子挨着前人的脚后跟,要是遇到一个下山一个上山,就没有路可让了,只能两人互抱着轻轻擦身而过。我们个子较小的,每人肩上背着五六条米带(每条米带有六斤左右),个子大的每人要背十一二条米带。我们中午也没有什么吃的,在山上歇息时,只好采些成熟的岗稔等野果来充饥。到了下午四点多钟,我们把米背回来,衣服全被汗水湿透,脸上、手上火辣辣的。晚上,我们冒着秋夜高山的寒气,警惕地轮流在门口、村口、山上放哨。生活虽然艰苦,但大家都以苦为荣!
9月5日下午,大队部向连长指导员通报敌情:“今天中午,胡琏残部有一个营的兵力,突然进犯‘茂芝前’小镇,有迹象表明其要进犯西岩山区。政工连跟大队紧急转移到安全地区。”于是,连长、指导员立即传达布置紧急转移事宜。晚上,我们吃了稀饭后,匆匆告别乡亲。星夜,大队300多人在三溪村老根子的引领下前进,爬了一山又一山,过了一坳又一坳,“白露”时节的秋夜寒气袭人,汗水湿透衣衫,人人又冷又饿。但我们练就了“铁脚、夜眼、神仙肚”的本领,高山、黑夜、饥饿都挡不住我们的去路。我们在深夜里还隐蔽地迅速穿过敌人封锁线上的一个据点,突破敌人的封锁线,经过一天一夜的行军,于第二天黎明时到达福建边界的革命老区——上沐教、下沐教地区继续学习。我高兴地写下几句小诗:游击战,好主张,东西南北走四方。我把山地当学堂,学好本领上战场。
唱战歌、上战场、追残敌
为了动员群众,组织群众,队里有时安排我们在下午开展文艺体育活动。我们都是十五六岁至廿岁左右的青少年,个个好学上进,吃苦耐劳,团结互助,做到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先人后己。在行军、学习、操练中,人人心中流淌着一股革命的激情。行军时,不怕艰苦,争着给体弱者背背包,争着扶病号或抬病号行军;操练时,勤学苦练;干活时,专拣重活、脏活干;背米时,争着多背米,背重米带;吃饭时,稀粥不够,自己虽然没有吃饱,还是让给体弱同志多吃一点;草鞋、被服不够,大家总是让给最需要的同志。在这支队伍里个个都是朝气勃勃,生龙活虎,爱唱爱跳,当我们行军时,各连队都互相拉歌,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歌声如大河奔腾,狂风怒号,此起彼伏。在猪牯岭学习的一个多月里,每天晚饭后,我们就在村口的晒谷场上练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解放区的天》《青春舞曲》等,跳《农作舞》《沙里红巴哀》舞,练习扭秧歌、打腰鼓、演练《兄妹开荒》《送郎参军》等节目,我们在排练节目时,没有乐器、道具,就用毛巾、布条、棍棒作代用品或以口技、掌声代替打击乐进行演练。排练中,没有女演员,我们几个年纪较小的,就男扮女装。歌声一响,山民都从土屋里涌出,常常是满村空巷,扶老携幼前来观看,这时是我们向群众作宣传最好的时光,歌声笑声在山谷里震荡……
8月10日的早晨,太阳刚爬上山顶,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传来:“刘永生司令员带领的闽粤赣边纵的主力部队,已到江西的会昌与南下大军会师了!边纵的主力部队已从会昌出发,并打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先头部队’的旗号,挥师向闽粤赣边区进军,扫荡胡琏残部。”我们听到这个消息,个个非常兴奋,恨不得立即飞到主力部队,参加解放边区的战斗。当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大队部接到闽粤赣边纵司令部命令:“‘教大’立即返回梅县大浪口。”我们接到命令后,又经过几个白天的行军,于农历八月十四日傍晚来到大浪口。第二天,就是中秋节,当地老百姓送来许多月饼、花生、猪肉、水果等慰问品,我们也结束了数月吃稀粥的日子。这天上午,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闽粤赣边纵副司令员铁坚专程来迎接我们,他对“教大”这次成功地突破封锁线,平安回到梅县表示祝贺。他介绍了闽粤赣边纵部队要立即执行解放兴梅、潮汕、闽西南的战斗任务,急需补充一批年青有文化,经过游击环境艰苦训练的干部,要求教导大队的学员服从组织安排,到边纵部队最需要的岗位去参加战斗。
当天下午,连长指导员宣布学员分配名单,我和陈平被分配到闽粤赣边纵司令部侦察连(这是有名的“小鬼”连,个个聪明、机智、勇敢、配驳壳枪)任文化教员,正式编入战斗部队。分配完后,我们到事务处去领取徽章、服装、鞋帽等物品。第二天清早,有接收分配任务的部队都派人来大浪口“教大”认领被分配到该部的新战友,侦察连派了副指导员黄康明来接我和陈平。从此,我们走向新的战斗岗位。
我们来到连队,受到战友们非常热情的欢迎。翌日清晨,我们穿着崭新的蓝灰色的“游击装”,戴上红星八角帽,“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臂章,穿上新胶鞋,和连队一起执行刘永生司令员的命令:侦察连立即出发,追赶丰顺的逃敌!
午饭后,我们从梅县出发,向着丰顺县城的方向前进,一路上骄阳似火,但大家情绪高涨,精神抖擞,我和陈平不时地领战士们唱战歌、呼口号,还利用休息时间教战士识字。我们连队打前锋,配合闽粤赣边纵部队边一团、边二团、边三团、边五团、边七团和暂编第三团等主力部队开赴潮汕地区作战,一路风餐露宿,边走边打,扫荡残敌,迅速解放了丰顺、揭阳、潮安等地,于10月24日解放了汕头市……
“江河一去不回浪,人老何曾再少年。”那艰苦的游击生活,成为一种鼓舞的力量,数十年伴随着我保卫祖国南疆,及至转业到法院工作。而今,我想起来,那一切仍是那样亲切、难忘,成为我最宝贵的一笔人生财富,它使我的心情依然像朝阳那样温暖,充满活力!(图片均系资料图片)
(注:本文作者系广东省高院离休干部)
2024年11月4日《梅州日报》“文化公园”版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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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曾秋玲
审核:陈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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