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风流 斯人已逝 ——忆我的老师罗元贞教授

2023年11月27日《梅州日报》“文化公园”版面图

●马斗全

罗元贞先生,广东省兴宁市宁新镇人,1906年11月27日出生。北京大学毕业,后留学日本,毕业于东京早稻田大学。1938年归国,先后在北京几所大学任教,后转东北大学。1952年应白寿彝先生替云南大学历史系之邀,欲入职云南大学。一家好几口人,所带书又太多,途中听说往西南交通不畅,于是接受山西大学聘请,任历史系教授。1993年5月28日病逝于太原。

当年我进入山西大学,作为历史系学生,最先拜访的老师,就是罗元贞先生。除了因罗先生是著名历史学家,还因罗先生是著名诗人,我想跟他学诗。

初次见面,罗先生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晋南人,罗先生说:“哦,那我们是同乡!”此前我只听说罗先生大名,却从未听说他是我们晋南人,甚感意外。罗先生看我惊疑的样子,笑着说:“我是客家人,客家人是从大槐树下移民的,那我们当然是同乡喽!”罗先生的风趣,立刻就打消了我初见大教授时的局促,让人倍感亲切。此后我便经常到罗家问诗、请益,罗先生有时也来我们宿舍坐坐。罗先生是我见到的第一位客家人,我对客家人的好感和不断了解,是从罗先生开始的。

罗元贞先生像

诗酒风流与风趣幽默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太原有一群杰出的诗人,罗先生因诗才出众德高望重,而成为当然的领袖。他极爱与诗友唱酬,经常发动并门诗人(注:并门,即太原。太原简称并)与外地诗友唱酬,且每将诗友间的这种诗笺往还称为“诗战”。如在致一诗友信中,说南京女诗人徐翼存“有意挑战”;在一首诗注中说“钓翁挑战”“周歧老又从沪杭组织‘五师’人马来战”。又在一首诗序中说:“去秋予首唱霞韵七律,钓水挺枪来战。”又有《酬云涛老人挑战》的诗题。甚至一次与外地诗友“开战”后,传檄命麾下健将宋剑秋“出马应战,速速十万火急”,云云。

罗先生遗稿中有一纸《判词》,令人甚感兴趣。他所书判词为:“自古《国风》十五,首重《关雎》。而今家缔两仪,先从礼爱。定、合虽有同乡之说,杭、徐究无半面之缘。不因孤雁哀鸣,亡妻深悼,竟逞登徒饿思,玉女横挑。细按句里游词,实类街头调戏,依法罚打五十大板,以儆效尤而敦风化。”其下还加了一句:“不服可于三日内上诉。”落款是“南都都御史”。《判词》中的“定、合”,系安徽定远、合肥之省称。从“判词”大体可知,罗先生发现,已丧偶的老诗人杭席洋(注:杭海,字席洋,号漱瀣, 南社成员,安徽定远人,曾任孙科秘书、上海《闻报》编辑),给一尚未谋面的同乡女诗人徐某之诗,不是怜悯徐某成哀鸣之孤雁,也不深切哀悼己之亡妻,却对徐有倾慕之意,将杭视同古时好色之登徒子,而判打五十大板以儆效尤而敦风化。杭某不服所判,即“上诉”,有《反判吟》诗,末句为“此狱修罗实诱之”,戏为辩解。故而罗先生又步其韵有《驳杭老〈反判吟〉》一首,可视为“维持原判”:“空说鲁男八皖知,原来处子爱相思。总缘自命多情种,诱犯张罗岂有之?”说那是你自己多情而相思,并非受了什么诱引。罗先生煞有介事的《判词》和维持原判诗,读来都饶有意味。

我起先以为罗先生像其他教授一样,是民进、九三学社或别的民主党派成员,一次看到他的什么填表,为“无党派”。罗先生之爱诗,世间少有,想不到却因诗获罪。其中最惨痛的一次,是因为诗人聚会。1964年5月初,因罗先生之倡议,太原一帮诗友诗酒雅聚。宋剑秋仿杜甫《饮中八仙歌》作《公园雅集群贤歌》,赵云峰出示其作征和,到会诸诗家各有步韵之作,堪称盛举。孰料两年后,罗先生即身陷囹圄长达五年之久,宋剑秋被关押批斗,家属亦被遣返原籍。在如此恶劣环境里,乃至在狱中,罗先生依然作诗,并非有意对抗,实在是积习难改。

罗先生作古后,在太原的女儿为他出版诗集,托我选编,问我家里放得下吗,我好奇怪,心想家里哪能放不下诗稿。待运来时,还真放不下。文件盒和文件袋二十多件外,又好几捆,甚至还有用抽屉装着的,只好放一朋友空着的家里。散乱诗稿,有手写的,有复写纸复写的,有刊有其诗作的报刊,还有油印的与他人诗词合集,分明是一位老诗人一辈子的心血。我即抽时间逐页清理,先把同一首诗放一起,然后再作比较选编。只清理就清理了几个月。由此可见罗先生诗作数量之惊人。后来选编时发现,许多诗又有改动,有的已经发表了,还又改了好几次。罗先生对诗神之敬重,令人感动。罗先生诗稿多署“粤东罗元贞”,可见其对故乡之深情。罗先生又自号难老园、皕龄园,我据其遗稿透露的信息,诗集名为《难老园诗词选》。

关于诗,罗先生让我最为激动的一次,是1988年9月在太原召开唐代文学学会第四届年会。唐代文学研究,是古代文学研究力量最雄厚的领域,那次年会据说是规模最大的一次年会,参加者很多,真可谓名家云集。时逢中秋,专门举办了一场吟诗会,吟得最好最风雅最出风头掌声最热烈的却是两位历史系教授,一为罗先生,一为上海苏渊雷先生。此后,我再没有见过那样的动人场面,至今回想起来还让人兴奋不已。

《难老园诗词选》插图

诗人气质和先见之明

一天晚上我去罗家,一进门,看见罗先生穿着一身西服,甚觉新奇。那时刚刚改革开放不久,人们都还清一色地穿着中山服,没有人穿西服,所以当我突然看到罗先生穿西服时便感到很是稀奇。他穿的是黑色呢子西服,看上去显得比平日更有精神。我们自然谈起西服的事,罗先生兴致勃勃地找出他年轻时的一张照片给我看。那是他留学日本时照的,正是穿着一身西服。年轻的罗先生,眉宇间露出一股英气,加上那身西服,显得很帅。罗先生告诉我,他年轻时一直穿西服。又说人穿着西服有精神,也舒服,前些年不许穿西服,是不对的。并说随着极“左”思潮的纠正,西服以后必将在中国流行。如今不会有人干涉穿什么衣服了,自己就将压在箱底多年的西服取出穿上。看他那神态,大有开风气之先的意思。果如罗先生所言所倡,随后穿西服的人便渐渐多起来了,再后来西服便在全国流行开了。

后来有一次在罗家,谈到学习外语的事,罗先生说,现在兴起学英语热,这是好的,但大家都去学英语而不重视其他语种,却是不对的。他说应该看到以后对日语的需要,应当及早开设日语课,培养日语人才。他讲了日语将来必定有重要用途的几条理由:一是日本文化和我国文化相近,二是日本经济发展很快,三是地理环境上中日相邻,所以将来日语用处必多。又说他要向教育部写信提出建议,并且建议山西大学早日开设日语课,缺少教师的话他可以教日语。罗先生不但曾留学日本,而且有两任妻子是日本人,所以日语极好。他还说要写篇文章提醒社会注意。他的文章后来发表在一家教学刊物。他的小女儿在罗先生辅导下学习日语,后来也留学日本。

罗先生最让人感动的事,是教李百勤学日语。李百勤同学听说罗先生日语极好,学英语之外,又想跟罗先生学日语。但听说罗先生很忙,不知能否抽出时间,便请我探问罗先生的意见,看有没有可能。我将此意告诉罗先生,罗先生不但不假思索地满口答应,而且非常高兴,说:想学日语是好事,他是学生,我是教师,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过了一段时间,我去罗家,一进门即看到非常感人的一幕:罗先生端坐在一张简易躺椅上(那时他家还没有沙发),李百勤坐在对面的床沿上,两人手里各捧着一本书,罗先生在一句一句领李百勤读日语。虽然只有一个学生,但却是那样的严肃而认真,如同在课堂上面对全班同学讲课一样。事后才知道,罗先生给李百勤规定每周去罗家上课的时间,已经上了好几周课了。他自己那样忙,对于一个根本不属于自己教学范围的学生,竟是如此负责,乐于奉献。而在当时,这样做不但毫无报酬,而且连“报酬”二字也是绝对想不到的。后来一次谈及此事,罗先生以为很平常,是应该做的,并说,多少年来不能教学,现在多为国家培养一个人才,心里就多得到一份安慰。他甚至感谢像李百勤这样刻苦学习的学生。

“文革”结束后,国家百废待兴。罗先生也有许多事要做,非常忙,老是觉得时间不够。因为他是著名历史学家和诗人,日语又极好,所以求教者很多。他对于所有求教者,不论校内师生,还是校外来客,都耐心地予以指导和帮助,实在令人感动。

1982年7月,姚奠中先生为《山西科技报》的题词,为罗元贞先生逐句评论。

书痴卖书及“迂人好事”

罗先生作为一位著名历史学家,治隋唐史,尤以武则天研究出名。20世纪50年代那场为武则天翻案的史学大讨论,便是罗先生引发的。随后在“反右”运动中被划为右派,仍然在可能的情况下积极进行学术研究,但论文不允许以个人名义发表,只能署作教研室名。直到1979年获平反。为武则天翻案和学术研究方面的事,篇幅所限,这里不能细谈了。还有与郭沫若的关系,罗先生在日本同郭沫若会过面,多年来一直“褒鲁(迅)贬郭”,也不能细谈了。罗先生爱书而被人称为“书痴”却又卖书事,略为一谈。1961年所作《卖书》云:“爱书曾被目书痴,今日卖书如卖儿。小市青缃百卷掷,山妻红泪两行垂。”又有“书痴原爱书如命,无奈翻书不救饥”“万事无如吃饭难”等句。《简张一纯先生》又谈到卖书事,“有书岂必久,八口日须糊。并州来几载,立券数烦吾。”句下自注曰:“予来此已卖书数部。”一个爱书如命的学者,为了一家人的吃饭问题而卖掉心爱的书,是件颇难堪而伤痛的事,难怪罗夫人哭了。如此诗句,读来让人倍感心酸。

再谈谈罗先生的“好事”。罗先生自号“天下好事者”,有的诗稿便署作“天下好事者”。并且“好”到了异乎寻常的程度。大者如提议增设日语课,小者到个人姓名之字。我在校期间,有一篇论文在学术刊物发表,《光明日报》刊发该期目录时,把我的名字错作“马计全”。罗先生看到后,认为“计全”比“斗全”好,建议我将错就错改作“计全”。暑假我在家乡,罗先生给我来信,信封上写的是“马斗全”,信笺则写作“计全”。于是我后来有的文章就署作“马计全”“计全”。中文系以前有个学生名殷宪,常向罗先生问诗,罗先生说殷宪与“阴险”谐音,不好。殷宪后来与我相识,谈到罗先生,充满敬意。不但有些人的名字,罗先生甚至连墙上的宣传标语,错了的字也要给人家指出。由此可以看出,这是长期养成的异于一般学人的严谨和负责精神。

罗先生因爱诗而给一些人的诗作提修改意见,更是常事。例如从报纸上看到郭沫若所撰对联,即批评几处未当。最大的“好事”,便是所传给毛泽东主席写信改诗而被称为毛主席的“一字师”(编者注:即指建议将《七律·长征》中第五句“金沙浪拍云崖暖”改为“金沙水拍云崖暖”一事)。关于此事,我最初是从本系一位老师那里听说的,后来陆续在许多报刊看到类似文章。但罗先生没有对我谈到过改诗事。我倒是在罗家看到过毛主席复信的复印件。罗先生说当时忽收到中共中央办公厅大信封来件,有些奇怪,打开后里面有小信封,方知是毛主席的复信。后来有关机构征集毛主席资料时,原件上交了,而只保留了复印件。

然而,罗先生这样一位受人尊敬的优秀教师、著名诗人和历史学家,也有极迂的时候。比如那次学术报告会上的事,便让人难忘。罗先生在主楼最大教室为历史系和中文系学生举行学术报告,教室里挤满了人,许多人没座位就站在了后面,还有不少教师。他顺便讲到文人修养时,希望大家不要吸烟,说吸烟是一种不文明的习惯。其时坐在讲台两旁正面对着学生的老教师中,有几位正在抽烟,弄得那几位老师很不好意思。罗先生并无意批评那几位吸烟的教师,他只是批评吸烟这种现象,但却根本没想到会使身旁正在吸烟的教师感到尴尬。

1982年7月9日,《山西科技报》刊出山右名家、书法家姚奠中先生为该报的题词和书法作品,为一首七言绝句:不知一物空言耻,外内宏微仔细观。亿万斯年一刹那,指挥宇宙在科研。罗元贞先生读到后,认为题词有可议之处,而逐句评论曰:“第一句欠通。前四字与后三字脱节。近年外国科技界常谈“微观世界”与“宏观世界”,第二句,可以。第三句,太糟:㈠与上二句脱节。㈡此句是佛教观点,一切皆空,虚无主义,与科技完全对立。㈢此句,至少是“牛头不对马嘴”。第四句,“指挥宇宙”,太狂妄,太无知!须知再过亿万年,人类亦不能指挥宇宙。岂能如此夸张,虚构!”

罗先生的批评确当与否,此且不论,读者朋友,尤其是诗词界人士,可以见仁见智,自作理解与判断。我所看到的罗先生上述批评文字,是复写纸复印的,不知手写的正页即第一页,是寄给《山西科技报》了,还是交给姚先生了。以罗先生的性格,从来不考虑对方会不会不满意。退一步讲,即使对方可能不满意,他也还是要指出来,不乏客家人极严格认真、一丝不苟的精神。所以,也有可能是正页寄《山西科技报》了,给姚先生的是复印页。在罗先生来说,认为有缺陷和不足,就应该指出来。至于对方会不会不满意甚至衔恨,他是不会考虑的。这样的批评文字,估计《山西科技报》不会刊出,可以肯定的是,姚先生当然会看到的。同样,姚奠中先生看到罗先生的批评意见,无论接受与否,都会对罗先生表示感谢,至少不会不欢迎而心怀不满。虽然不过是对一首诗的批评或曰分析、探讨,却分明可见老一辈文人、学者难得的学风和精神。

发生在罗先生身上的这些事,他的才学和才华,诗人气质和卓识远见,还有他的 “好事”,以及他的“迂”,正可以看出他是一位真正的诗人和学者。这样的诗人和学者,如今已很少见了。

——“文化公园”投稿邮箱:mzrbwhgy@163.com

编辑:曾秋玲

审核:陈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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