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客②】印尼勿里洞锡矿工人的客家话(陈老萍/辑)

□陈老萍/辑

印度尼西亚勿里洞人讲的是客家话,但他们的客家话并不纯正。因那边的客家人很杂,有梅县人﹑兴宁人﹑五华人﹑河源人﹑河婆人等等,各地的客话有同样的意义,但发音却不同。同时勿里洞是锡岛,锡矿工人占大部分,他们在当“猪仔”工人时上述各地的客家人工作在一起,食住在一起,日日互相交谈,讲同义不同音的客家话,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大家“顺口成章”,作为平日的对话。

历尽风风雨雨的“猪仔”工人,在岛上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为殖民者或资方挖掘财宝,而自己却两袖清风,为谁辛苦为谁忙。由祖国大陆南来时说:“过番淘金去,返乡满载归。”但这不过是一句自我安慰的话,又有几人能满载而归?一身已被剥削净尽,剩下一层皮一把骨,“满载而归”的还是过番时那个旧包袱而已。工人中不少是十指尖尖的书生,满腹都是文章,因而在工余之暇,会创造出一些客话的词句,唐山找不到,印度尼西亚也找不到,连辞海都没有,只有勿里洞人听惯了才明白。下面就把能记得的一点点抄出来与大家共赏,或可称之为“猪仔”工人的词汇。

印尼华人兴建的孔庙(文庙)大门。(本版图片由《梅州侨乡月报》提供

印尼当地华人兴建的圩街一角

印尼客家人兴办的华文学校礼堂,其建筑为中国式,礼堂后之穹形物为运动场之高棚,礼堂图下为学生实验室。


(一)湖砂

锡矿工人甲问:“你做哩几多湖砂?”

锡矿工人乙答:“我过哩两个冬。”

那些初到勿里洞的人,听到这样的对话,会感到莫名其妙,他们俩究竟在讲些什么?不要说初来乍到的人,就是一些勿里洞的后生人,也似懂非懂,其实说清楚了又很简单,工友甲问的是“你工作了几年”,工友乙回答“我工作了两年”。

“湖砂”是“年”?牛头不对马嘴,根据是什么?这要追溯到殖民时代,荷兰锡矿公司初开矿,用人力挖掘的锡湖,俗称为“牛巴力”,当把一个锡湖挖净锡矿砂刚好一年,年后挖另一新的锡湖,也就是说一年做一个锡湖,因此“湖砂”就是“年”,于是成为矿工们词汇里的一个词句。

(二)一炮钱

20世纪50年代,一位老友由外岛到勿里洞华文学校执教,初到校舍忘了带一些日用品,到学校附近的阿弄店(相当于士多店)买,一支牙刷,一盒牙膏,一块香皂,他问一共多少钱?看店的老板娘说“一炮钱”。他听了后,莫名其妙地皱皱眉、再摸摸头,究竟是多少钱他又不方便再问。一炮是什么炮?他只好装懂,在袋子里拿出一百盾的纸币给老板娘。老板娘接过钱,忙在抽屉里拿出三个二十五盾的硬币找回给他。啊!原来“一炮钱”是二十五盾,真是费解!

这个词句,你又要在“猪仔”词汇里找!究其实:这句话是粗话、脏话。矿工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孔子云“食色性也”,单身汉无妻无室,只好去找“零售”,两三个月一次,天经地义。零售价格二十五盾,矿工称之为“一炮”。久而久之,二十五盾为“一炮钱”变为口头禅,不论男女老少都如是,连隔邻的邦加岛也一样称二十五盾为“一炮钱”。

(三)隆帮

“隆帮”即是工人宿舍,但“猪仔”工人词汇里却不是这样简单的解释。一位工友把他写的文章拿给笔者看,里面注释道:“我的故乡很美,虽然是很矮的草房,但我们有肥沃的土地,劳动出来的农作物,不敢说丰衣足食,但过得愉快;可是经过暴政的摧残,我的故乡并不美了,草房还是一样低矮,但土地已贫瘠了,收获微薄,但却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代又一代,悠悠的岁月,一直就这样过着苦日子……”

矿工们于是告别故土,与亲朋好友搭帮出外谋生,到番邦淘金去了。到了勿里洞,为殖民者的锡矿公司做苦力工,签了合约,成为“猪仔工人”,把身体卖给资方为牛为马,分发事先安排好的宿舍,工人认为只不过365天,宿舍只不过是暂住暂寓性质。当地的原住民说:“他们是NUM PANG(注:一种东南亚与美式混搭、被夹在中间的三明治),在这里住的。”久而久之,工友们也把NUM PANG 译成“隆帮”。以后就称“隆帮”为工人宿舍。

(四)兵城与铳兵

铳,中国人叫火枪为“铳”;兵,是兵士,战士。工人看殖民时代那些穿制服、头上戴上草织的阔边的帽子,每人都背上一支长枪的警察,他们打着脚缠,穿上胶鞋。因此,矿工们给他一个外号叫“铳兵”,即是维持治安的警察。警察都驻在营里,工人把警营叫做“兵城”。总警长副警长这两个都是金发碧眼的荷兰人,工人给他们安上称呼,叫“大狗”“二狗”,但被一帮拍马屁的告洋状,致碧眼儿大发雷霆,下命令通告,谁再这样称呼将以“侮辱长官治罪”。之后,矿工们才将此称呼改为“大兵头”“二兵头”,但森林局主任一职,一直流传到现在,老一辈的人还是叫“查山大狗”。勿里洞的县长,大家都称呼他为“二王”,县府衙门叫做“二王城”。

(五)拜山

勿里洞人说“唐山人话‘舐地’”——这又是什么意思?顾名思义,“舐地”是用舌头舐地上的土的味道。唐山人听了会对你说:地上的土有什么好舐的?这就是看官们有所不知了——“舐地”就是扫墓!从以上的解释,会想起勿里洞人说“拜山”,拜什么山?山有什么好拜?“拜山”就是扫墓。因勿里洞以前把客家先人的墓,多数都葬在高岗上或小丘陵上,地势较高,像小山一样,故而称为“拜山”;即使你把先人之墓葬在平地上,到清明扫墓时,也一样称为“拜山”。以前每年清明来临时,有先人坟墓的家庭,都备有一套“箩格”,这种箩格制作得很讲究、外观很漂亮,是用竹篾制成的,是中国制造的,一格一格盛着三牲果品等,香纸烛都准备齐全,完毕后,就在选定的日期,一家大小去“拜山”。

(六)拉猪哥

荷兰殖民时代,勿里洞青年男女找配偶并不容易。男方的孩子爱上别家的女孩子,但男方家长是锡矿工人,收入有限,仅能维持最低限度的家庭生活,要娶媳妇谈何容易!要娶媳妇,女方问送些什么礼品、 聘金多少?还要求这要求那,使男方无办法应对,只好望梅止渴,无形中拆散了许多两情相悦的青年男女。但女子却又坚持不渝,爱女心切的女方家长,也怕发生不幸的事件,又关心他们婚后生活清苦,可是女子不管怎样,即使成了家吃粥过活也心甘情愿!在这样的情况下,女方家长想出了一个主意,男方可以不花一文钱,但男子须入赘女家,一切婚宴费用由女方负全责,这样的婚姻叫“招女婿”,勿里洞人叫“招阿郎”,也叫做“拉猪哥”。猪者,猪仔也——何其形象、何其笑中带泪乃尔!

勿里洞也有很多农民,多数是双重工作,一边在锡矿公司工作,一边在自己的菜园种青菜以增加收入。农民也在园所里饲养一两条猪,有的喂养一头母猪,是为了传种。在猪交配期,应向有饲养公猪的农民租用“猪哥”(勿里洞人称雄猪为“猪哥”),拉完付一定的费用给养“猪哥”的农民。因此,勿里洞人称男青年入赘女家叫做“拉猪哥”。

(七)番婆

印尼大都市雅加达人普通讲的“番婆”,是指家里的女佣。但勿里洞人不同,“番婆”是指自己的老婆。翻开历史,唐山人过番多数在锡矿公司做“猪仔”,少数从商。大家都是单身而来,赤手空拳打天下。过番以后,习惯了当地人的风俗,暂不转唐山,年纪也随着光阴似箭的日子而渐长。来时年轻力壮,而现在已为壮年,还是单身汉,想成家立业,于是不得已娶了当地女人。人们认为在番邦所生长的女子,虽然有些也是炎黄子孙的后裔,但习惯了当地人的风俗,因而称之为“番婆”。

(八)打钢线

勿里洞人说“打钢线”,就是“打电话”。100多年前,勿里洞殖民者的锡矿公司传递消息到各区矿场,或传到各埠的锡矿分公司,那个时候还没有汽车,骑马将公文送到各地需要时间,花人力马力,有时送公文的使者,免不了马失前蹄,耽误了时间,公文不能及时送到。之后,科学家发明了电话,既方便又快捷。但当时的电话只能供锡矿总公司及分公司和政府机关、警局医院等专用,外人是没有份的。最初的电话不是自动的,而在各区域设有电话转站,有专人负责看守,先打到转站处,再由各站专人转到收听者,虽然麻烦,总比人力马力进步得多了。勿里洞人不知用什么名字来称呼它,想来想去,因电话有多远,就要用多长的钢线安装在一定距离的电话柱上。钢线是传达消息的,因此顾名思义,把它说为“打钢线”。由于电信业的发展进步,现在勿里洞差不多的商人家庭,都已装上了电话。后来又加上手机的流行,在勿里洞再也听不到有华人说“打钢线”了。

(九)衔筒

锡矿公司的露天矿场,安装有很多钢管(各种各样,大小不一,有十二英吋、十四英吋至十六英吋的),都是用来抽锡砂的泥浆,也有抽清水用在水龙头扫射锡砂用的 (工人叫“卧龙”,也叫“水笔”)。钢管是一条一条地衔接着的,有多长接多长,故工友们称之为“衔筒”。

至于以前的勿里洞人称“手巾”为“板油”,这种称呼很费解,请教过先辈都搞不清楚是何典故,或许是矿工们劳动量大,手板心整天出汗,天长日久擦手巾也就油乎乎的,硬成了一块“板”吧?还有把游泳说成为“搞水”,这还接近些,就好像我们的姊妹岛邦加,在久远以前称脚踏车为“风车”,称汽车为“火车”,棺材说是“大屋”(祖国境内有说是“大料”),这些都是颇难理解的。

勿里洞人讲的客家话,就这样一代传一代,一直讲下去,有些成了口头禅。虽然雅加达的客家人讲的是很纯正的梅县客家话,与勿里洞人交谈,还是一样能懂。时代一直在前进,勿里洞人出外谋生的多,在雅加达住久了,讲出来的客家话,也就逐步地味道纯正了。正所谓“同样芙蓉,有白亦有红;都是客话,意同音不同”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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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年3月23日客家版    ————————编辑:廖智   审稿:陈嘉良客家版投稿邮箱:mzrbkj@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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