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公园丨旧梦依稀说夏浓


庚子初启,每日宅家,防控疫情。不经意间,我读到《“彩虹”飞架传真情——忆1965年汕头专区山歌剧团山歌剧〈彩虹〉进京演出》一文(见4月1日《梅州日报》),叙及客家山歌剧《彩虹》曾经尽享殊荣,不禁激情难抑,兴奋莫名。蓦然回首,光阴似水,往事如烟,依稀旧梦,缥缈年华,立马奔涌、浮现、萦系脑际;油然而生对《彩虹》编剧夏浓先生的无限崇仰、钦佩、眷恋之情,抑或还有几许沉重、惆怅、悲凉之意……



01

观其剧作,由衷激赞


夏浓先生是我极其尊敬的“偶像”“大师”或“精英”,我是他的“铁粉”“徒弟”或“门生”,起初我俩却属于“两股道上跑的车”。我在学校穷经悟道,祈求“蟾宫折桂”,他在艺苑则是声名大噪,佳作频传。由于“文革”的特殊际遇,我才得以与其“萍水相逢”而成“君子之交”。此后,我俩始终维系断断续续、“清淡如水”的松散关系。

犹记得我是在东山中学就读高中时去梅县华侨戏院观看山歌剧《彩虹》的,曲终人散,由衷激赞:十分精彩!显见作者功力超凡,“矛盾冲突”“误会巧合”的戏剧创作要素被处理得合情合理,尽善尽美,不仅剧情发展脉络波澜起伏,精雕细琢,妙想奇思,引人入胜,塑造了一位革命者“立场坚定”“大义灭亲”舞台光辉形象,而且词曲双艳,充分体现客家山歌的原汁原味,婉约深沉,雅俗共赏,老少咸宜。据我所知,客家山歌向来都是传唱于峰峦坡谷、旧屋窄巷或阡陌田头等场所,“有歌无剧”,“只能叙事,不能演戏”,难登大雅之堂。而该剧继承优良传统,善于推陈出新,获得圆满成功。不久,该剧赴京汇演,领袖赞赏,专家喝彩,百姓争睹;中央电视台及时转播全剧实况,中国戏剧出版社迅速推出剧本,另有剧种予以移植……真是名闻遐迩,红透半边天!


02

初会“偶像”,一见如故

岂料祸从天降,“文革”狂飙突起,《彩虹》横遭批判,作者难逃劫难。

未曾承想,时隔数载,我与夏浓先生便有幸认识,短暂相处。1973年仲夏,花木葱茏,暑气溽热,梅县地区文化部门召开戏剧戏曲大型创作会议,会场和食宿地点都在南门梅县县委招待所内。其时,林彪命丧荒漠,邓小平复出政坛,电影故事片《创业》获得一代伟人公允评价……全国形势不断逆转,文艺创作环境渐现相对宽松与改观。本次会议诚邀当地一些专业编剧名家出席,他们曾被蔑称为“臭老九”而经受多年冷落、歧视、迫害。此外,特约少数“工农兵业余作者”参加,以示贯彻“正确文艺路线”。我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仍在躬耕垄亩,属于“农民”系列,符合政治条件。同时,承蒙地区文化局负责人胡希张、大埔县汉剧团专业编剧的悉心指导和认真整理,由我独自原创的小汉剧《龙眼树下》受到多人捧场,四处表演,一时蹿红,因而小有名气,偶尔初现潜质,侥幸叨列末席。

时任艺术科长的著名作家廖振主持开幕式,依照惯例,介绍来宾。念到“夏浓”大名,在我旁边座位上,有人呼应一声:“到!”迅即站立起来。如同骤闻雷霆之响,我的心头一震,眼前一亮:“哇!他就是我仰慕崇拜多年的偶像?”满怀敬意,转身细瞅,但见其人:腰杆挺直,身材颀长;肤色浅棕,黑发油亮;慈眉善目,满脸沧桑;服饰整洁,仪态端庄;气质儒雅,不卑不亢。仅看外表,他就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知识分子或海外归侨的标准形象!不过,隐约察觉其稍露腼腆,薄呈慌张,保持站姿平稳,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和蔼温柔……心中掠过一阵疑云,嘴里发出一声喟叹:“如此大名鼎鼎的戏剧创作名家,为何不似会议出席者,而像挨批受斗的‘黑帮分子’‘牛鬼蛇神’?”

紧接程序便是传达“重要文件”,无非号召“深入开展两条文艺路线斗争”“继续贯彻‘三突出’创作原则”的老调重弹,乏善可陈。最后,宣布讨论分组名单,我获悉将与夏浓同组,私衷甚慰,希冀可以接受他的耳提面命而探骊得珠。当天下午,讨论开始,任君入座,不序尊卑。我与夏浓同时进场,因而再度比邻而坐,互相颔首致意,仿佛一见如故。很多人知道,不少文学作者乃是性情中人,言谈举止往往天马行空。夏浓坚持正襟危坐,默不作声,神情严肃,仔细聆听。可能仰仗血气方刚和形势趋好的激励,轮到我发言时,居然冒失提议:“主席批示《创业》‘无大错’,《齐王求将》和《彩虹》等剧目是否也要重新审视?”此言既出,举座皆惊!尤其是夏浓,几乎骇得脸色苍白,悄悄伸手拉拉我的衣袖,示意切勿轻狂。我亦知“言多有失”,赶紧缄口而至散会。

或许此事触及纠结,我俩关系愈加投缘,“老夏”和“小杨”喊得热乎。举凡参加学习讨论、小憩闲聊、进餐纳凉等活动,只要打个招呼、手势或眼神,即可意会,尔后一起选座入席,紧伴相随。会议结束当晚,夕阳西坠,玉兔东升。我邀他外出散步,获得慨然应允。我俩步出大门,径往南行不远,绕过一座塔亭,即抵梅江河畔。当年尚未兴建“一江两岸”工程,堤坝矗立,路面泥泞;蜿蜒起伏,杂草丛生;蛇潜鼠窜,蛩唱虫吟;灯光暗淡,夜航笛鸣……两人各执一把电筒,随时关注脚下,眺望远山朦胧,俯瞰河水潺湲,清风迎面徐拂,顿觉心旷神怡。虽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然而“相逢并非老相识”,边走边聊,合拍不易:我的嘴贱而絮絮叨叨,他的话少且吞吞吐吐,我甚至询问:“《彩虹》怎么是一株‘大毒草’?”“称其‘美化叛徒’的证据何在?”……他不做任何辩解,只是暂停脚步,警觉地暼我一眼,灯光摇曳闪烁,映照他的嘴角丝丝苦笑。


03

再次巧遇,竟成诀别

同年岁末,全区专业文艺汇演在梅城排练场举行,我又忝为观摩嘉宾。拙作参演当晚,有个客家五句板表演唱运用当地父老乡亲们喜闻乐见的古老形式,作为压轴节目:一群佳丽夹打竹板,且歌且舞,时缓时疾,演绎子弟兵紧急送药、抢救被毒蛇咬伤的普通群众,讴歌“军民鱼水情”。其中,巧妙设置扣人心弦的桥段,借鉴戏曲舞台圆场手法,展现跋山涉水情景。词曲均优美悦耳,词作者正是夏浓!待到一曲终结,观众雀跃欢呼,演员再三谢幕,掌声持久雷鸣。

稍后,多家剧团竞相上演,即连专业性很强的大埔县汉剧团亦不例外。冥冥之中,如有神助,当我走到戏院门口,此处人声鼎沸,华灯璀璨,人群摩肩接踵,居然与夏浓先生巧遇,互相握手寒暄,恍若久别重逢。我迫不及待、激动无比地说:“老夏,五句板太棒啦,向您学习!”他脸带微笑地回应:“小杨!你的小汉剧也不错呀,继续努力!”此话竟成我俩之间的诀别留言,如今回想,倍感神伤!

04

唏嘘之余  两点建议

杜甫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再过几年,改革开放,天翻地覆,各自奔忙。某年暑假,我自穗返梅,登门拜访廖振。闲谈聊及夏浓,他痛心疾首地说:“获准赴港定居……人才难得啊,实在可惜!”简介其人,果真归侨,新中国成立初期,满怀爱国热情,返梓参加建设。缘于家庭出身、海外关系等问题,尽管才华出众,埋头苦干,业绩显著,依旧遭遇“冷处理”。当年《彩虹》晋京汇演,时任汕头专区山歌剧团团长多次申请让其随团前往,始终未能如愿,成为市井奇闻,日后却因该剧而蒙冤受屈,身心俱损……

我亦唏嘘不已,遂问:“他在境外有无继续创作?”廖振说:“听说发表过一篇《在香港屋檐下》,我还没阅读。”我即时恍然大悟:早年曾有港产影片《香港屋檐下》引发轰动,讲述普罗大众在“石屎森林”中“揾食艰难”的悲情故事,我终于理解老夏的心态苦衷:启程赴港谋生,已届花甲之龄,兼且囊无殖产,窘况可想而知;撰写同题文章,实为宣泄心声,离境纯属无奈,绝非贪享安逸。此后,我俩仍是无法谋面,直至惊闻其仙逝于香江。

魂兮归来吧,老夏!弹丸之地“面朝大海”,未必常年“春暖花开”。看今朝,大陆各地,雨过天晴,岁月静好,愿景光明;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同心筑梦,众志成城。一道“彩虹”飞架天宇,若干经典留存凡尘,必将占有客家文坛一席之地。

最后,我谨作郑重提议:一是恳请梅州市相关文化部门积极组织人力,尽快搜索、编辑、出版夏浓的作品合集,并附报道评论等文稿,以作恒久纪念。二是期盼我的文友乡亲、客家文学研究专家罗可群教授,实事求是地挖掘、整理他的资料,以求填补空白。



撰文:杨力翔

实习编辑:李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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