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广东汉剧与客家人的关系

□徐 青

广东汉剧(原称外江戏)自从中原辗转流播入粤至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它最明显的舞台特征是“皮黄声腔,中州音韵”。客家人本来是中原地区汉族的后裔,从东晋开始,为避天灾人祸,历史上经过五次南迁。就历史、语言、习俗等方面文化因素而言,广东汉剧与客家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此,笔者以史料和前辈综论为据,从如下几个方面管窥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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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奚认妻》剧照(王粦传饰百里奚,梁素珍饰杜氏)

▲《秦香莲》剧照(梁素珍饰秦香莲,曾谋饰陈世美)

▲《王昭君》剧照(管乐莹饰王昭君)

▲《包公与妞妞》剧照(李仙花饰妞妞)

▲《黄遵宪》剧照(张广武饰黄遵宪,黄丽华饰黄妻)

▲《白门柳》剧照(李仙花饰柳如是,张广武饰钱谦益)

▲《李坚真》剧照(黄丽华饰李坚真)



外江戏流入梅州的路线探考

众所周知,一种地方文化的源流和传承,与地方区域的历史人文息息相关。明末清初,中国戏曲发生在湖北汉水流域的“皮黄合腔”(又曰合目),是一次深刻的戏剧文化革新运动。随后,它以相对完整的艺术形态向全国各地流播。当然,从那个时候起,梅州一直为潮州府所辖。故说到外江戏在粤东的考证,均与潮客相融为多。据有关史料记载,外江戏流入潮梅的主要路线有四条:

一条路线是经赣南、闽西,至潮州、梅州。《潮州志·戏剧音乐志·外江戏》记载:“大概在乾隆末年,(外江戏)已流入了。它流入的路线是从江西的西南区衍及福建的西区,这些区域的客家人最先接受外江戏,它传入潮州,仍经过客家繁布的梅属诸县,现在的潮州人尚认外江戏是客帮的戏。潮州的客家人酷嗜外江戏亦甚于潮剧,演唱于客家属的傀儡班纯唱外江调,外江戏的新编剧目像《打破锅》,是大埔进士陈可奇的故事。潮州谚云‘客家假外江’是嘲笑他们唱得不好的。这些,都足见外江戏入潮州,客家人是唯一的媒介,这是信而有征的。”(《外江戏钩沉录·探访资料拾零》,载《广东汉剧资料汇编》1988年第2期)据普宁县洪阳镇汉剧爱好者老人方兆明(78岁)及其同镇人方书安口述:“20世纪20年代初,我看黄桂珠初到洪阳演出时,已经成名,据知她是张来明师的徒孙。据师傅得知,过去是有过‘老喜天香’‘乐天彩’两个私人资缴的外江残班,但不大有名色,外江戏是由江西、福建(闽西、闽南)再流传到潮汕。”——这也是外江戏溯源不无道理之见。客家人历来通过韩江水运往来潮汕经商、工作等,受当时盘行在潮汕的“外江戏”乐曲耳濡目染,也由喜爱汉乐进而演奏汉乐,逐渐地潮州的外江戏也传到了客属地区,这也是不可轻易排除的历史事实。

第二条路线,是从广州经东南沿海到潮州、梅州。《潮州市志·广东汉剧》记载:“外江戏传入潮州的时间,至今未有充分的文献资料可考,但据潮州老艺人追忆,外江戏班最先在潮州府属的洪阳(普宁老县城)和潮阳活动,后来才传入海阳。清咸丰年间,出身于普宁洪阳的两广水师提督方耀家中就有外江戏班。光绪年间王定镐所著《鳄渚摭谈》载:‘潮州外江戏或谓创自杨分司’。”杨分司即杨振解,河北人,道光十年(1830)以惠潮嘉道兼署潮州盐运同知。他任职期间,曾带戏班入粤东。如按上述说法,则外江戏是在清道光年间随着某些官员的调动,而由广州逐渐向东南沿海传播到潮州、梅州的。广东汉剧院研究室涂公卿、张沛芳、吴伟忠整理的《广东汉剧介绍》(1979年内部印刷)说:“在广州创建梨园会馆以后的一百年左右,又在潮州兴建‘外江梨园公所’,两者之间是有其内在联系的。道光年间,本地班扩大了活动范围进入城市,逐渐和外江班在广州地区的活动相抗衡。原来一直为官宴承值的外江班,随着某些官员的调动,由广州逐渐向东南沿海转移而到达潮州和梅州。”

第三条路线是从湖南衡阳,经赣州寻乌至梅州。第四条是翻越大庾岭,进入粤北的南雄,再至今天的惠州,最后到达梅州。关于第三、第四条路线,陈志勇《广东汉剧研究》说:“这两条路线,比较适合‘冲州撞府’的江湖班。20世纪80年代以前,惠州客家地区也是广东汉剧重要演出市场之一,历史上也有很多外江班在此演出,可能只是没有驻留形成规模、生成新的剧种而已。”故此,我们不难发现,从注入大海的韩江上溯至梅州,以及闽西、赣南,成为外江戏生存的一条传统文化线,它与南方客家人的精神生活密不可分。

客家人与广东汉剧的文化情结

“外江戏”几百年间在闽西、粤东、赣南客家人居住区的生存和发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民系的认同和接受。外江戏进入粤东客家地区最早的史料记载,是大埔县志(旧版):“康熙三十四年(1695)冬十月,弓州乡虎噬人。是日,乡人方演剧赛神,男女聚观,日未晡,忽二虎各噬一人去,观剧者奔走骇散,及鸣锣迫之,已无及矣……”由此可见,外江戏当年已流行于斯地民间。紧接着,据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广州归德门建立的“外江梨园会馆”碑记,在粤“外江班”已超四十余个。当然,这些戏班并不完全固定于一个地方生存,但在潮汕、嘉应及闽西、赣南一带的活动十分频繁。清乾隆年间,嘉应人李宁圃所作的《程江竹枝词》:“江上萧萧暮雨时,家家蓬底理哀思。怪他楚调兼潮调,半唱消魂绝妙词。”描述了当时客家人对外江戏的喜爱程度。直至清咸丰年间这一时期,在韩江支流的许多客家人居住区,形成了“乡风喜唱外江班”习俗,业界称之为外江戏普遍入粤的一个繁荣期。

清咸丰至同治年间(1851-1874),外江戏在粤东班社林立,活跃异常。外来戏班与本地班相互交流穿插,斗戏、挖角、窜台现象层出不穷。由于外江戏的一时兴盛,外江班本地化的趋势日益明显。原因主要有如下几点:一是外江戏班长期融入本地生存,班社子弟与粤人通婚,嫁娶生息,戏班家当营生随之驻足。二是本地梨园子弟(也包括一些富家后人)自觉外江戏来自中原,其表演程序和文化内涵均优越超群,纷纷拜外江戏师傅学戏,功成聚众,创立新班成就本地班市场,于是开枝散叶。三是当时官府因势利导,地方官绅协同,推崇中原文化根脉流传。至清同治末年“桂天彩”和“高天彩”戏班牵头设立科班,除潮汕本地人外,许多客籍子弟也纷纷入班学艺,同时以大埔、丰顺、兴宁及梅县几个地方的人士居多。

清末至民国初,这一时期是外江戏的鼎盛时期。外江戏除在潮汕、梅州、韶关、惠州及闽西、赣南客家语系地区活动外,足迹不断外延。1875年,以“荣天彩”为班底,由本地华人华侨引线,赴泰国演出;1908年,在外客商搭桥,赴上海演出;1924年,到台湾地区的台北、台中、台南各地演出,受到当地同胞的热烈欢迎。1910年,“老三多”戏班一百多人先后到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等地巡演,历时三年,影响颇大。一些当地客籍社团还专门成立“国乐社”“余娱社”“陶融社”等民间机构学戏习艺。抗日战争期间,客籍汉剧名家黄桂珠、黄粦传、罗恒报等,赴上饶、新丰、云霄、诏安、漳浦等地慰问演出。他们排演的《捉汉奸》《抓特务》《东方一角》《放下你的鞭子》等剧目,深受抗日将士和民众的欢迎。当然,新中国成立后至今,广东汉剧也多次晋京和在全国各地巡演,还以多种形式出境访问演出,涉足欧美诸国,以多种形态演绎广东汉剧,为世界客都搭建对外文化、经济交流桥梁,此乃后话。

“客家人的大戏”璀璨夺目

1933年,大埔晚清秀才钱热储先生所著《汉剧提纲》曰:“何谓汉剧?即我潮梅人所称‘外江戏’也!”汉剧一名即由此而来。其实,钱先生之流对于外江戏改名“汉剧”一事,早在1928年前后便有举措。他认为一是潮汕人和客家先民均来自中原,信奉汉人文化。二是明末清初,皮黄戏的合腔(合目)发生在湖北的汉水流域,史有记载。再者,潮客两地外江班交流密切,且形态相近或相同,统一总称为汉剧,足为其正名!这一倡议得到当时业界一致认可。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家进行戏曲剧种普查,为区别于其他省份的汉剧剧种,遂定名为“广东汉剧”。1956年,省办省管“广东汉剧团”成立。1957年5月,广东省汉剧团首次晋京演出,整个班底的主创和主演几乎全是客家人。5月15日,在北京中南海怀仁堂的小礼堂演出广东汉剧《百里奚认妻》,党和国家第一代领导人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亲自观看并亲切接见全体演职人员。广东汉剧当年还被周恩来总理誉称为“南国牡丹”。一时,京城戏剧界掀起一股汉剧热潮。1959年9月,在广东汉剧团的基础上组建“广东汉剧院”,当时,院址设在汕头市慕韩里32号。1961年4月,叶剑英元帅在广州亲笔为广东汉剧院题写院名。1965年7月,分设汕头与梅县专区,广东汉剧划归梅县专区,院址从汕头迁到梅县至今。

广东汉剧作为“客家人的大戏”,既是一种文化的选择,更是一种历史渊源所决定的问题。

数百年间,客家人逢年过节,婚丧祭祀有“请大戏”的习惯,一连几昼夜鼓乐不息,热闹非凡。旧时客家乡民大多请的是汉剧班社,其他的戏班一般不请,问其缘由,谓曰:“请其他戏怕老祖宗听不懂!”由此可见汉剧与客家人的关系认同。另外,自新中国成立至今,汕头、潮州、揭西、潮阳、饶平、惠州、连平、韶关及梅州各县,都曾经成立过专业和业余汉剧院团,总数曾达近百个。

十年浩劫期间,广东汉剧院建制被撤销,一批年华正茂的艺术人才被迫转行离散,一批批服装道具被毁弃,不少珍贵的艺术资料被糟蹋。1966年6月26日,广东汉剧著名表演艺术家黄粦传受迫害而死。1978年10月,正式恢复广东汉剧院,一大批艺术家得到平反。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广东汉剧重放异彩,演出活动范围进一步拓展。《秦香莲》《花灯案》《徐九经升官记》《闹严府》《广东案》(大埔汉剧团创排),以及《春娘曲》《喜凤飞》(惠阳地区汉剧团创排)《丘逢甲》《义子登科》《包公与妞妞》等优秀剧目纷纷上演,享誉国内外。1979年6月,时任广东省委书记的习仲勋同志,带领省慰问团到惠州慰问凯旋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参战部队。22日,习仲勋在军区礼堂观看广东汉剧《闹严府》后,亲切接见演职员并合影留念,他要求:“要把剧院工作搞好!”随后,专门对剧院创排大型广东汉剧《王昭君》给予肯定和鼓励,他还说:“这个戏排好后告诉我,我在广州看你们广东汉剧戏!”

广东汉剧一直以来好戏连台,人才辈出,是客家这片沃土,无私地滋养了这个古老的剧种。一连串客家人的名字像一座座艺术丰碑巍然耸立:黄桂珠、黄粦传、罗恒报、范思湘、曾谋、刘飞雄、丘玉龙、林仕律、范开盛、丘丹青……我们不会忘记,他们都是客家人的文化精英呐!著名广东汉剧表演艺术家梁素珍大师曾经说:“广东汉剧薪火相传,是这些老前辈手把手教戏,口对口传唱留下的宝贵财富,汉剧的传统不能丢呀!”因为广东汉剧,李仙花分别荣获第十一届、第十八届中国戏剧梅花奖,成为广东首位“二度梅”得主;杨秀微荣获第十六届中国戏剧梅花奖。与此同时,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广东汉剧的舞台开始关注本土题材的艺术创作,《丘逢甲》《少年叶剑英》《黄遵宪》《李坚真》《田家炳》《红色交通线》等一大批歌颂客家先贤和红色苏区题材的优秀剧目分别创排,取得了不俗佳绩。

新征程广东汉剧扬帆远航

进入21世纪,广东汉剧在传承中寻求生存,在改革中不断探索。回眸历史,不禁让人感叹唏嘘。广东汉剧作为客家人的一个文化符号,路子该怎么走,始终牵动着不少人的心思。2008年,广东汉剧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2013年,按文艺院团改革精神,更名为“广东汉剧传承研究院”。应该说,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那就是机遇和风险共存!一个历史悠久的地方剧种,当然也面临许多困难和问题。人才青黄不接,体制机制不相适应,舞台精品一戏难求,演出市场不断萎缩。这些都是事实存在!广东汉剧路在何方?人们都在不同程度地追问。然而,梅州的客家人没有就此放弃。2019年12月,“广东汉剧振兴发展大会”在梅州隆重召开,又一次吹响了广东汉剧的冲锋号。剧院在中宣部、广东省委和梅州市委市政府的关怀重视下,旗帜鲜明地提出了“361工程”的广东汉剧奋斗目标:一是在弘扬和传承客家优秀传统文化方面作出积极贡献;二是要在助力人文湾区方面体现梅州文化风采;三是要在联络凝聚海外华人华侨方面展示艺术活力。继而充分盘活资源和优势,在精品创作,人才培养,阵地建设,非遗保护,文化交流,宣传推介等方面齐心发力。通过一段时期的持续奋斗,把广东汉剧艺术院团打造成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一流水平文化艺术载体。我们深知,目标是极其远大的,道路也一定非常曲折!这些年来,大家都在不停地思考和探索。广东汉剧的“周五有戏”“周六艺苑”“文艺轻骑兵”“广东汉剧(汉乐)活动驿站”马不停蹄。我们的戏走向闽赣,走进潮汕平原,继而融入粤港澳大湾区……就在2021年的4月,在国家和省市统侨和宣传文化部门的大力支持下,笫一个海外艺术合作机构“中国广东汉剧海外(毛里求斯)传承推广中心”在该国首都路易港市成功签约设立。广东汉剧《南国牡丹吐芬芳》《盘夫》曼妙悠扬的歌声在非洲岛国唱响!中国声音、梅州声音在泛太平洋传播。这些时候,新冠疫情流行,我们却一直在努力。广东汉剧可谓剧目创排接二连三:《诗娘》《李坚真》《酒乡纪事》《王昭君》《章台青柳》等大戏纷纷亮相。张广武、钟礼俊、李焕霞、嵇兵、黄丽华、万瑜、管乐莹、叶林、陈文斐、邓振鹏、廖雅明、徐尚媚等“广东汉剧新三代”优秀艺术人才脱颖而出,大放光彩。

从2017年至今,广东汉剧继20世纪60年代初拍成戏曲电影《齐王求将》《一袋麦种》后,又先后拍摄了《白门柳》《蝴蝶梦》和《金莲》等戏曲电影。但是,我们也必须认识到,在新时代新征程中,广东汉剧最需要的不是创排剧目的数量,而是实实在在的质量!我们渴盼广东汉剧能尽快推出几部在全国叫得响的精品佳作,为客家文化争气,为客家人争光。那么,广东汉剧传承研究院目前正在奋力创排的大型广东汉剧《天风海雨梅花渡》是否能行?大家也都一直在拭目以待。

回望历史,烟尘滚滚。三百多年来,南国牡丹广东汉剧在广东梅州这块沃土上经风历雪,傲然灿放,忝为客家人的一株文化奇葩,以独特的形态张扬挥洒。它与其他客家文化相融共生,各具特色,维系着中华优秀传统艺术的历史根脉和情怀。

(作者系国家一级编剧、广东汉剧传承研究院副院长)

▲2023年1月12日《梅州日报》客家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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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版投稿邮箱:mzrbkj@163.com

编辑:廖智    审稿:陈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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