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斗全 | 兴宁罗元贞、瑞安张一纯:当年两书痴

铁冬青(菱歌  摄)

●马斗全

散木先生曾在《中华读书报》刊文说:谢泳在太原旧书摊见到的陈寅恪《论〈再生缘〉》原本,有可能是从山西大学历史系张一纯家流出的。文中介绍到,在当年的山西大学,若论藏书之富,则非张一纯莫属。张先生家里竟有一间房子是专门用来藏书的,和图书馆的藏书方法差不多,好几架子书籍整齐排列。散木为山西大学子弟,少年时曾参观过张先生的藏书室,所以印象极深,用了“震惊”二字。我入山西大学历史系读书时,张先生已作古,无缘看到他的藏书,只知罗元贞教授家藏书亦富。罗元贞先生,广东兴宁人。他也作古后,我整理其遗稿,发现有《简张一纯先生》一诗,亦证明张先生藏书极多。通首皆是谈书的,所以全录如下(括号内为罗先生原注):

世人异滋味,几人爱读书。爱读亦何用,无书空长嘘。有书岂必久,八口日须糊。并州来几载,立券数烦吾。(予来此已卖书数部。)黉舍喜相逢,君来自浙东。嗜书且勤读,傻劲非众同。经营愿惨淡,楼阁怅朦胧。私商改造后,赊欠已难通。君偏有妙着,只履置袖中。(张先生欲赊买《丛书集成》,上海某书店不应。张先生只得汇去六百元先买到该书半部。予笑曰:世无买一只鞋者,有之,其足下乎?虽然,另一只鞋,亦终属足下矣。)山城播令名,十年两“集成”。(张先生先后买书甚多,最大部者有《古今图书集成》一部一万卷、《丛书集成》四千册。)九通廿四史,图籍架将盈。晨批犹映雪,夜读异囊萤。红袖闲同检,书香溢门庭。贺君乔迁时,追随马已迟。楚材同晋用,高下自云泥。犹幸明时共,汾曲仰红旗。同观未读卷,假我每无私。形势喜回春,君书日添新。缃缥陈满架,充栋不染尘。休嫌斋尚小,莫怪客来频。何时沙发座,香泛碧螺春?

张一纯先生,浙东瑞安人。这首诗作于1963年,先写读书人每叹无书可读和自己却因穷困而卖书事,继写张一纯先生爱书及买书事,最后写两人关于书的交往及欲继续到张家借书、谈学问之意。罗先生多次到张先生家借或查阅图书,张先生相借“每无私”。后来张先生乔迁,搬家时罗先生未及相送,于是作了这首诗。两位读书人之爱书,老一辈学人之风谊,真切可见,令人倍觉亲切,亦复多感。

这首诗,给半个世纪后的读者,传递了当时关于书的一些真实信息。罗先生谈到自己卖书的事:“有书岂必久,八口日须糊。并州来几载,立券数烦吾。”注曰来此已卖书数部。此前所作《卖书》诗,第一首为:“爱书曾被目书痴,今日卖书如卖儿。小市青缃百卷掷,山妻红泪两行垂。”其他首又有“书痴原爱书如命,无奈翻书不救饥”“万事无如吃饭难”等句。一个爱书如命被称作“书痴”的著名学者、诗人,为了一家人的吃饭问题而卖掉心爱的书,当然是件颇难堪而伤痛的事,难怪罗夫人禁不住落泪。

所幸有张一纯先生的书可借读。张先生是一位非常爱书、舍得花钱买书的人,竟买了一万卷《古今图书集成》和4000册的《丛书集成》。个人买《丛书集成》,据本人所知,此前还一位北京大学教授林损先生,凑巧也是浙东瑞安人,1935年商务印书馆开始陆续印行《丛书集成》时即联系购买。林损当年在北京大学等学校的月薪是三四百块大洋,张一纯全年的“人民币工资”远难及此。张先生向上海某书店买《丛书集成》时,钱不够,希望赊买,但书店不答应。从“私商改造后,赊欠已难通”可知,以前私人书店是可以赊买的,私有工商业改造后,便不能赊买了。无奈,只得先买半部。虽然只是半部,也须六百元。20世纪60年代初,六百元意味着什么,过来人自然是知道的。所以罗先生以“嗜书”“傻劲”赞之。据诗意看,张先生后来还是另筹得钱,买到了后半部。其他书且不说,只《古今图书集成》和《丛书集成》两大部,别说当时,便是现在,以中国之大,有几人购之。我只是可怜兮兮地买了本《丛书集成初编目录》,买《丛书集成》,则是绝对不敢想的。

张一纯先生那许多藏书,在他身后流向何处,散木先生和我都不清楚。我只知罗先生的藏书,毁于十年内乱中。“文革”刚一开始,罗先生就含冤而身陷囹圄,家人也被扫地出门,藏书及好多古玩、字画,顷刻间丧失几尽。张先生的藏书是否躲过了浩劫,已无从知道,但我们应记住这位傻劲买书的读书人。

另外,顺便谈及,谢泳先生所见《论〈再生缘〉》原本,极有可能原为罗元贞先生所藏。因为油印本非书店出售物,往往多是赠阅,而与藏书多少关系不大。罗先生性喜与各地诗人和同行交往,陈寅恪先生与罗先生同为诗人,更重要的是,又同为隋唐史专家。所以太原学者中,最有可能获赠《论〈再生缘〉》的,是罗元贞先生。罗先生1993年去世,十来年后罗夫人也去世,继承家业的女儿移居外地,搬家时不少旧书送人或处理了。油印本《论〈再生缘〉》很有可能是此时流出的。

(作者系山西省社科院研究员,已退休)

——“文化公园”投稿邮箱:mzrbwhgy@163.com

编辑:曾秋玲

审稿:廖智

评论一下
评论 0人参与,0条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
最热评论
最新评论
已有0人参与,点击查看更多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