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厚

柠萌  摄

梅州客家话中有两个使用频率很高的动词，分别读如汉语拼音“kāo”和“kào”。“kāo”大意为尽力干某事，“kào”意为持木棍等器物自上而下用力击打。这两个客家话常用字的本字是什么？笔者从古代诗文中找到印证，认为“kāo”应写作“尻”，而“kào”可以写作“考”“攷”或“丂”。

昆仑县圃，其尻安在？

梅州客家话所说的“kāo”有多重含义，但都有全力做某事之意。 “比赛kāo赢渠来” （比赛要战胜他），这里的“kāo”指全力比赛争胜；“渠十分坏，kāo渠”（他很坏，揍他），“kāo”指殴打；而当宴席上主人指着饭菜酒水说“kāo渠”时，“kāo”又表示尽兴地吃喝。实际上，这个“kāo”应写作“尻”，本义是人或动物的臀部、尾部、身体末端。

《说文解字》对“尻”的注释是：“脽也。从尸九声。”清代文字训诂学家段玉裁注曰：“尻，今俗云沟子是也。脽，今俗云屁股是也。析言是二，统言是一。”《康熙字典》引《玉篇》《增韵》注曰：“髋也。脊骨尽处。”可见，“尻”本指与臀部密不可分的一个部位，后来与臀部不再区分，都称“尻”。

《庄子·达生篇》中，主持祭祀的官吏对猪说：“汝奚恶死？吾将三月豢汝，十日戒，三日齐，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你为何厌恶死？我把你养得白白胖胖，我还斋戒，又把你的肩胛和屁股放在雕有花纹的祭器上，垫着白茅，你乐意吗？

楚辞《天问》：“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屈原看到昆仑山高耸玄远，却想问它的屁股在哪里——“以山至高，其下必有托根之所也”。

《聊斋志异·狼三则》中描写狼钻进柴垛中准备偷袭屠夫：“身已半入，止露尻尾。”此中的“尻”显然指其臀部。

在古代话本小说中，“尻”由表示屁股之意延伸至表示性交，指男子和女子发生性行为 ，其义同“奸”。现在，在许多地方的方言中，“尻”都是脏话。

如现当代著名作家、湖南人周立波的小说《暴风骤雨》中的表述：“你尻过多少个娘们？”

又如今之网络语言“我靠”，实际上应为“我尻”。“我尻”不雅，乃写作“我靠”，通过谐音替代写法，将脏话模糊化、陌生化了。

客家话中的“kāo”也如此。本是脏话，后来其原意变得含糊不清。客家人根据“尻”这一动作的状态，赋予这一世俗表达更多含义。

子有钟鼓，弗鼓弗考

客家话中“kào”为击打之意。如“遇到一条癫狗，我拿脚头（锄头）kào死了”。起初，笔者以为 “kào”就是“敲”，但始终心有疑惑，因为“kào”和“敲”在读音、意义上都有差别。从读音上说，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声母为“q”的字，其客家话读音的声母大都不是“k”，如“去、曲、求、七”等字。普通话中读音和“敲”相近的“桥、樵、翘”等字，客家话也不读为“kào”。从字义上说，“kào”的力度应比“敲”大。另外，“敲”字始见于篆文，大抵出现在周代，没有甲骨文字形。而“kào”是一个与古人生产生活有关的核心词汇，应该在更为久远之前就有本字。因此，笔者猜测，“kào”不是“敲”，而是比“敲”出现得更早的另一个字。

这个猜测在《诗经》中得到印证。《唐风·山有枢》写道：“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诗句大意是讽刺守财奴有钟鼓却不敲打奏乐，待其死后财富只能让别人享用。其中，“弗鼓弗考”意为不撞钟击鼓。“考”即击打，与客家话“kào”意思相同。

唐李白《白鸠辞》：“铿鸣钟，考朗鼓；歌白鸠，引拂舞。” 其中，“铿鸣钟，考朗鼓”谓敲击钟鼓发出响亮的声音。“考”，击也。

宋苏轼《石钟山记》：“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洪迈《夷坚丁志·吴僧伽》：“寺后竹丛，一竿最巨，忽夜至，造其下，考击而歌，声彻四远。” 此两处的“考”均为击打之意。

“考证”“考较”“考试”“考究”“考察”等词，其含义均由“敲击”之义延伸而来。

攷，击也

“考”的本义是老。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对“考”的注释是：“老也。从老省，丂声。”在甲骨文和金文中，“考”和“老”是同一字，均像一个老人举杖之形。隶变将老人的头发身手变为“耂”，拐杖变为“丂”。先秦时“考”用作对父亲的称呼，可以指在世的，也可以指去世的。后世一般只称死去的父亲为先考。“考”被用作击打之意是一种假借，其本字是“攷”。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认为：“考，老也。凡言寿考者，此字之本义也……又假借为‘攷’字。《山有枢》弗鼓弗攷，传曰‘考’，击也是也。凡言考校、考问字皆为 ‘攷’之假借也。”

“攷”是“考”的古字，现在已经很少用到。《说文解字》：“攷，敂（叩）也。” 敂，古同“叩”，意为敲击。《广雅·释诂三》：“攷，击也。”《玉篇·攴部》：“攷，今作考。”

段玉裁认为，“弗鼓弗考”之“考”的本字是“攷”。《说文解字注》：“《唐风》：‘子有钟鼓，弗鼓弗考。’毛曰：‘考亦击也’。‘攷’引申之义。为攷课。《周礼》多作‘攷’。他经‘攷击’‘攷课’皆作‘考’，假借也。攷、敂叠韵。从攴丂声。”

金石有声，不丂不鸣

古人认为，“攷”字“从攴丂声”。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形声字，“攷”的右半边“攵”（古时写作“攴”）是形旁，左边的“丂”是声旁。

“攵”，读[pū] ，原写作“攴”。现在汉字中的“攴”大多写成“攵”。在甲骨文和篆文中，“攴”下边的“又”是右手之形，上边的“卜”表示有饰物的鞭子（一说为带分叉的棍子）。这是一个会意字，本义是以手持杖或执鞭轻轻击打。《说文解字》：“攴，小击也。”

“丂”读[kǎo ]，是“攷”和“考”的声旁，其实同时也可以表意。因为“丂”本身就是拐杖之象形，引申为老、长寿或击打之意。

古人经常将“丂”和“攷”“考”混用——

如《诗经·大雅·棫朴》：“周王寿丂（考），遐不作人。”这里的“丂”是长寿之意。

又如屈原《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丂曰伯庸。”《新唐书》：“或兄弟分官，则各祭丂（考）妣於正寝。”这两处的“丂”是父之意。

《庄子·天地》：“金石有声，不丂不鸣。”这里的“丂”为敲击之意。

“丂”是“攷”和“考”的初文，很可能也是客家话“kào”的初文。以拐杖之形表击打之意，这是古人天才的创造，充分体现了古汉字稚拙、直观、生动的表现力。而在我们日常使用的客家话中，就隐藏着这些古代语言文字的密码，蕴含着几千年中华文明的奥妙与智慧。

刊于2022年7月7日《梅州日报》客家版。

编辑：廖智

审稿：曾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