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出事了，出大事了。

竹子砍下山上的毛竹，扎成竹排，顺着水流撑到江下去卖。天降大雨，水位暴涨，水流湍急，竹排触礁，竹子一头栽倒河里。

我是从竹子的儿子——紫竹的电话里听说竹子出事的。

紫竹说：“叔，我爸出事了，我要马上请假回去……”

我认识竹子有些年头了。

我去山里收购毛竹给建筑工程队做脚手架。那时竹子是村主任，才二十多岁，方脸大耳，气度不凡，为人豪爽，热情好客，给了我很大帮助。我和竹子很投缘，无话不谈。竹子喜欢读书，尤其喜欢庄子和陶渊明。从谈话中听出，他受他们的影响很深。

不久，竹子干脆不干村主任了。

“大小也算个官嘛，为啥不干了？”我问竹子。

“烦！”他说，“婆婆妈妈、鸡毛蒜皮的事太多，不清静，不安生。”

“那你想干啥？”

“啥也不干，就种田。”他说。

“你怎么着也是个高中毕业生，在这偏僻的山村里属凤毛麟角，种田，太可惜了，太屈才了。再说，种田也挣不到钱呀。”

“要那么多钱干啥？够吃够用就好了。”他呷了一口茶，很享受的样子。

“你现在是不要用多少钱，将来儿子长大了，要娶媳妇，做房子……”

“今朝有酒今朝醉，儿孙自有儿孙福。”竹子打断了我的话，举起杯，“来，喝茶，我自己种的茶叶，自己炒的，山泉水。这个香，不是哪里都能喝到。”

我摇摇头，无语，举杯……

“叔，我爸，他，没了。”紫竹在电话里凝噎着。

“你等等，我就赶过来。”我对紫竹说。

有一阵子，我工作上忙不过来，想找个帮手，就想到了竹子，我觉得他其实是有才的，心里边，也有帮一帮他，让他人尽其才的意思。工作内容就是管理协调各部门之间的衔接契合问题。薪水不菲。竹子也干得不错，令我满意。可是没干多久，他就向我提出辞职。

“为什么？”我问，“太辛苦了？工资太低？我可以给你加工资的。”

“工资够高的了。” 竹子说，“主要是太喧哗，太纷扰，不合我的生活理想，我还是做回我的乡野闲人好。”

“过几年紫竹就大学毕业了，”我试图挽留，“出来工作后，接着就要结婚成家，你可为他攒点钱娶亲买房。”

“崽大崽世界，我才不会为儿孙做马牛呢。” 竹子说，喝着茶，很洒脱，很超然的样子……

“叔，都是我害了我爸呀……”紫竹在电话那头自责着。

我只好安慰他：“事已发生，那是你爸的命。”虽然我还不知道竹子为什么会亲自砍了毛竹，扎成竹排撑到江下去卖。

这不符合竹子的一贯做法。

上次从我这里回去不久，竹子就承包了一片竹林。平时的管理不需要怎样费工夫，就是有时候做点除草、松土、施肥的工作。我去看过那片竹林。长得不错，但单纯卖毛竹收入有点单薄。我便建议竹子做点深加工，比如做成竹篮、筷子、牙签、竹椅之类，并表示我可以提供资金支持。竹子当即摇头：“我只简单管理，连砍伐、运输都不干，更别说深加工了，费那个神干嘛？你想把所有钱都赚尽，不让别人吃口饭？”

我说：“你现在辛苦一点，多赚点钱，以后老了，钱包不瘪，就可安心享受生活呀。”

“我现在就已经天天在享受啦。”竹子说，“来，喝茶，我自己种的茶叶，自己炒的，山泉水，香。想吃什么菜？我马上去弄，都是原汁原味，来自天然……”

回到公司，见紫竹眼泪汪汪地蹲在大门口，双手抱头，十指胡乱地插进蓬乱的头发里抓挠着，见我回来，站起身，泪流满面：“叔，都是我害了我爸呀！因为没在城里买房，我女朋友不答应结婚，我为这个跟我爸闹了情绪。我爸变了个人，什么苦活累活都去干，为我攒钱……”我安慰紫竹说：“这不能全怪你，现在都这样，跟风。唉，现在人都怎么啦……”紫竹说：“我现在也看淡了，我以后不打算结婚了，我要像我爸那样过隐居的生活，我去守住那片竹林……”我说：“你不要那么悲观、遁世，要敢于直面困难。你爸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也是希望你积极进取，直面人生，不要步他的后尘。你先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以后我再和你从长计议。现在我送你去火车站。”

呜——汽笛长鸣，列车缓缓启动，越来越快，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渐渐消失在远方。远方，仿佛是一片竹林，葱郁、茂盛、青翠。林中摆着古朴的根雕茶桌，桌旁有一人闲坐品茗，那人穿着竹子的衣服，细看那脸，却是紫竹……

年过六旬的叔父返乡，兴起带我去梅城老街走走，算是找寻一些久远的记忆——老街有祖父开过的店铺，叔父把童年丢在了那里……

未抵老街，是清一色的高楼新宇，车流人群行色匆忙，这是我们看惯的，城市发展与张扬的速度。而梅城老街，则全然不同，虽正日益被繁华蒸腾，但老街的老，有一种看淡流光的从容与闲适。在喧嚣背后一躺，老街抻头抻脚晒着悠闲的阳光，身后，是现代文明的交织冲突，眼前，却古旧印记铅华落尽。从新城到老街，恍惚穿越了一大截时光。

老街从凌风路、仲元路起，贯通泰康路、义化路、和平路、元城路，连接珠条街、油箩街、中山街……有一式的骑楼花窗青瓦飞檐，这是临江的一大胜景，几经风雨洗礼与洪涝冲刷仍坚强屹立，建造者的心血与守护者的保育都让人充满敬意。在街口，可以看见老街裁出的一片蓝天，向四面纵横蜿蜒。老街的历史，书上说“始于明清，店铺民居两百余所”，冠了朝代的名，老街的老就泛出了幽深。木门木窗纹理可辨，窗框油漆斑驳，窗扇上镶嵌着琉璃，琉璃上泛着七彩的光芒。每隔数十米，就有古雅的灯盏悬出，就那么闲闲地挂着，不知岁月不计来年。老人们在骑楼墙根下喝茶下棋抹纸牌聊家常，聊着聊着就有对门的老头拎着竹椅过来，又回屋捧一壶刚沏的热茶，再嘁嘁声逗一下门前鸟笼里的鸟。老街的很多老人喜欢养鸟，街道两旁常悬着鸟笼，鸟笼也老了，褐红竹篾幽幽余光，毛色纯黑的“乌鹩哥”懒得开腔，只偏头瞪眼打量着路人。旧商铺都还开着，卖渔具卖杂货的，垂垂挂挂从店里到门外，糖果糕点布匹鞋帽摆放得井然有序；卖古玩卖文具的，玉器瓷瓶毫笔砚台，再挂几幅书画，看上几眼，店家在旁侃侃而谈却毫无兜售之嫌；卖婚俗用品的店铺与金器银饰店相邻着，红红火火的喜联绸缎、拉花饰物，映得前来置办嫁妆的人们一脸喜气；卖粽子的老店一年四季都粽叶飘香，有多间店铺紧连一起，据说是祖承家业，一家老少在店中热情招呼客人；手工灯笼制作虽日渐式微，依然有长者在专注地坚守着这传统手艺；还有一家旧式理发店，里面一方镜子朝外，理发座椅厚实笨拙，谢顶的老师傅呼啦抖开白巾，绕个弧线就给顾客系了个严实，娴熟地拉直厚毡将剃须刀打磨光滑，让顾客躺下剃须。如果冷不丁遇到的顾客是多年邻居，便又说起了当年剃头铺的陈年趣事……

小时候就听说，祖父曾在老街开过一间“爱尔兰时装店”，这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事了。在那个年代，也可谓是一种流行时尚而风靡多时。而当下，当我们找到当年的店铺时，只见阳光斜斜地照着门前的水泥柱，乳白色墙漆难掩爬上了墙沿的苔痕，这间在长街中段的两层小楼，临街开着一扇玻璃门，两只肥硕的猫，相互依靠在门槛就着阳光打盹。店家是位年轻女子，经营着美容化妆。征得同意后，我们从店铺后面的厅房上了二楼，抬头一方天井漏了光线进来，能看见窗台几案和房间的布局，这是祖父当年裁缝衣服的地方。听叔父絮叨起祖父经营时装店的几桩往事，蓦回首，物是人非，斯人已远，除了对祖父的怀念，仿佛波澜不惊的老街也平添许多生动想象。

梅城老街，说老，那是因为她历经岁月。如今的“老街”，在旧与新之间，彼此融会，相得益彰，已不全然是旧式传统营生，琳琅满目的现代商铺，早已在这旧墙灰瓦下驻扎下来了。与繁荣的城市中心相比，老街多了几分安宁平静，少几分灯红酒绿的喧哗热闹；少了几分现代气息，多了几分平淡却从容的生活味道。老式建筑外墙因为岁月侵蚀而显斑驳，而门廊前的青石台阶或褐色水泥路，经历过无数往来的行走，变得光洁而圆润，散发着独属的韵致。走在上面，你的思绪会放慢速度，不自知地就会去揣测老街的历史……“曲径通幽处”，这种神秘感完全可以在老街中找寻。在老街，神秘感满布一条条小巷。古老的房屋紧紧挨着，似乎在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清净，也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夕阳映衬，光线显得暗淡，让人想象的空间无限拓展，站在巷口，静静地聆听着，轻轻地呼吸着，寻常百姓家里传出的锅碗瓢盆声和淡淡饭菜香，更是多了几分亲近感，这种异样的感觉不是车水马龙的现代化城市。

可以比拟的。我在想象着，多年以前这里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小巷，居民淳朴，商铺兴旺，文化气息浓厚……历史的演变已经改变了原有的韵味，留下来的点点印记，使我们依稀可辨当年的辉煌故事。

走到街尾，却不是老街的尽头，因为，老街连着新城纵横交错。已是傍晚，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家务，只能见到几位老人坐在家门口纳凉。这些老人，正是老街历史记忆的保存者，也许她们的故事不值一提，也许她们的讲述登不了大雅之堂，但是，她们那布满皱纹的眼角，那充满岁月沉淀的双眼，透露着很多往事的痕迹；那布满皱纹的双手，紧握着岁月蹉跎的余光，向人们证明了在困难的岁月中的努力与坚持……有些事物，终会远去，便想以一种最清浅的姿态，将其珍藏于内心深处，遵循着记忆的纹理，抚摸那些穿越过光阴阡陌的往昔。老街伫立在时间的断层之上，始终用从容的目光看着芸芸众生，不言不语……

碧绿的叶，嫩绿的草，墨绿的山，青苔也绿，梅州的山山水水都绿，连梅江河边拂面的风都是绿的。

五月仍是春，绿色荡人心，五月的绿，静静洗涤着人间旧色。

五月是一年之中比较特殊的一个月，四季仿若进入了青少年期，相对叛逆，气候变幻不定，忽晴忽雨，天地之间，阴阳相争，在五月天，初夏的风在躲在暗地里酝酿着，酝酿着，待得人们一不留神，明明是昨日才抓住了春末的尾巴，可一眨眼就让人感受到了初夏的热。

熬过了疫情猖狂肆虐的初春，现在真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万物的生机勃勃令人赞叹不止。到了五月，经过初春的丰收，可口水润的枇杷都摘得差不多了，田野里一茬一茬的艾草正在摇曳成长着，在各家的门口若种有树菠萝的，现在幼小的树菠萝果肯定是挂满树干，远远看去，像是蜜蜂绿色的蜂窝，不认识此果的小孩见到的话，应该会畏而远之，倘若还有一两株芭乐在旁，也是结了小小果的，只是五月蝇蚊毒虫活跃，主家得找个时间用袋子一一包裹住才行，不然待得成熟时间，自家人是吃不到的，蝇蚊、小鸟倒是先享受此果。

走在乡间，有村民大声呵斥着正在对人吠叫的狗子，前一段时间是家狗发春的时候，现在许多的母狗都产了狗崽，如今人们生活水平提高，狗子的伙食也跟着好点，营养足够，一窝四五条狗崽正常，七八条都是常见，只是此时的母狗为了保护自家狗崽，会比较具有攻击性，尤其是夜晚，若是没有必要，就不要去生疏的地儿逛遛了，想必大人也总会提醒自家小孩：“猫狗一般五月产子，这时的猫狗应该避而远之”。

在金柚之乡的梅州，今年的五月有点不一样。于果农来说，早春的雨下得可真不是时候，本该是柚花凋谢，吸收足够的能量，方好成果的关键时刻，结果遇到算不上是懂事的雨水，许多果农想加点叶面肥来壮大果树，提高成果率，可连着好几天的雨水，都没办法去劳作，错过了关键的这几天，再加上缺乏阳光的能量，很多的柚子树上掉光了蜜柚的花，看上去纯粹碧绿一片，瞧不见幼果，都是叶子，需要再往前仔细去看，才能看到疏疏落落仅存的一些小果长在树间，和果农聊上几句，他们都会感叹“看来今年蜜柚收成算不上好，”柚花都没有了，果自然结不成的。

不过庆幸的是沙田柚还好，沙田柚和蜜柚的花期相差几天，并且沙田柚多了选花和授粉这两道工序，树体能量得以比较集中，可以提高柚花结成幼果的几率。沙田柚花经过几场春雨的淋洗，花瓣都已掉落，光秃秃的花萼上，子房渐渐发育，长成一粒粒嫩绿饱满的小柚骨儿挂着，它是美味柚子的小时模样，极为憨态可爱，有些花柱还在，这样看起来像是一只只没有翅膀的碧绿长嘴小蜂鸟，充满生机。

少结果的柚子树会在今年蓄足养分，让来年的结果更多，岁月循环，花开花败，盈亏圆缺，都是很自然的事。无论收成好坏多少与否，时间还是照样往前流动，五月还是五月，还是枝繁叶茂的五月，仍是落花成果的五月，更是让我们翘首以待的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