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江周末·梅水

小说

愤怒的石头

◇周海亮

日本老人重回村子,只为赎罪。

老人已经很老,两个人将他搀扶,仍然东倒西歪。可是他头脑清醒。他说他得为七十年前犯下的罪过道歉,他求村里人将他宽恕。即使不宽恕,也没有关系。他说,你们应该记恨,再说我都是要死的人了。

老人身患绝症,活不过半年。这也是他终于决定来到村子的理由。

村人带他进山,那里,静卧着36个坟头。坟头长满枯草,静默并且颓败。那曾经是36条鲜活的生命。

他们全都是兵。村人告诉老人,其实最开始,他们全都是庄户人……你们打过来,他们才丢下锄头,扛起枪……他们只打了一次仗,全军覆没……你们却连一个伤员都没有……那不是打仗,那是送死……

老人说,对不起。不过,这里似乎少了一座坟。

村人说,36个游击队员,一个不少。

老人说,我说的不是游击队员,而是一个男孩。十六七岁,光头,跛一只脚。死于1940年,被射杀。

村人说,我不知道您说的男孩。

老人说,这不能怪你……因为你们一直对阵亡的战士更尊敬……他那么小,不可能有儿女,爹娘也早已去世,你们将他忘记,正常……可是我无法将他忘记……他让我恐惧,让我每时每刻,都想赎罪……

……我们子弹上膛,全副武装。我们需要对付的是山那边的中国军队,而不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最起码,那一天,那时候,我们没有射杀任何一个中国百姓的打算。我们面前是一座石桥,桥面很窄,桥中央,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男孩。我们早就看到了他,他裸着上身,穿着松松垮垮的裤子,他绝不可能藏有任何可以攻击我们的武器。我们的队伍往前,我想他会让开,如以前那些百姓一样,退到桥边,脸避向一侧,或者蹲下来,两腿颤抖,两手抱头。可是他没有。有人喊,让开!他看着我们,嘴角突然勾起,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我们继续往前,他站在桥的中央,瘦小的身体如同铁塔一般结实。有人再喊,让开!他突然伸开手,我看到他的手心里,有一块小小的石头。他将石头抛起,接住,猛地砸向我们。石头轻飘飘的,离我们很远,便落到地上。有人向他瞄准,我看到他的胸口,多出一个冒烟的小洞。他脚步踉跄,却没有倒下。他弯腰,拣起第二块石头,又一次狠狠地砸向我们,于是他的小腹上,也多出一个冒烟的洞。他一连朝我们扔出三块石头才倒在地上,他身中七枪。三块石头,仅有一块掷进我们的队伍。石头恰好落上我的头盔,“轰”一声巨响,就像在耳边,放响一颗炸弹。那一刻我恐惧到极点。我身经百战,我射杀过很多中国士兵,我被很多中国士兵瞄着打,然而这以前,我从未有过恐惧。我的恐惧全因了这个男孩,他表情镇定,手无寸铁,面对我们的枪口,他竟将随处可见的石头,当成攻击我们的武器……并且,攻击我们的时候,他是那样认真,那样郑重,似乎他的手里不是石头,而是手榴弹……他身中七枪,最后一枪,是我打的……我不想开枪,可是我恐惧……

……从那天起,我便陷入到无边的恐惧之中。我总是想起砸在我头盔上的石头,那一声巨响,几乎将我的耳朵震聋。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我的手指,总是警惕地扣上扳机。我开始想赎罪,每时每刻都想——向那个男孩赎罪,向被我们射杀的中国百姓赎罪,向被我们打死的中国士兵赎罪。你相信吗?那时战争还没有结束,可是我已经想到赎罪了。那时我们捷报频传,可是我已经想到赎罪了。是这样,打赢,打输,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与我有关系的只剩下,赎罪。可是我还是战士,尽管我恐惧,尽管我想赎罪,可是我还得打仗。你能明白这样的感觉吗?我一边将子弹残忍地射进中国士兵的身体,一边想着给他赎罪,给战争赎罪。你能理解这样的感觉吗?生不如死。你能理解吗?

老人看着村人,流下眼泪。

你真的不知道那个男孩?老人说,十六七岁,光头,跛一只脚。

我真不知道。村人说,我既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也从没有人告诉过我。

那么,老人说,我想在这里为他建一个墓碑,可以吗?

我能理解您的意思,也知道您想赎罪,可是,万一他不是我们村里的人呢?不是我们村里的人,为何把墓碑建在这里?村人说,比如他只是一个过路者,恰好遇到了你们。再比如,也许您刚才所说的,只是您的一个无比真实的梦……

老人长叹一声。老人说,我倒希望现在,我正做着一个梦。一厢情愿的梦,有关一块愤怒的石头……

诗配画

春茶

诗歌/曹启正

摄影/张文祥

(摄于长沙小密茶场)

一片片叶子,在春天里刚刚复活

赶在清明之前,就被采摘

掐断伸展的姿势

被烘干,爆炒,封装,出售

春天舞者的脚步,停止了转动

激情燃烧的一刹那

唤醒沉睡的绿色

在茶杯里现身、盘旋

起起伏伏,舒展身子

差点丢掉魂魄

人间有多少这样的起死回生

把开水滚烫的热情,留在尘世

在春深似海的百花深处

失去真身的春茶

重新还原绿色和馨香

随笔

孤独如此美丽

◇周晓霞

孤独是美丽的!

野渡无人舟自横是一种荒凉的孤独;世人皆醉我独醒是一种热闹的孤独;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是一种无奈的孤独;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一种豪放的孤独;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是一种深情的孤独。

古往今来,狂欢是一群人的孤独,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群居如酣眠,孤独似小睡,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

在我看来,孤独是种自得其乐的独处,甚至是对独处近乎贪婪的偏好与享受。喜欢吹着江上的清风,遥望山间的明月,尽享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丰盈,自由自在,满足惬意;喜欢独坐幽篁里,在轻拢慢捻中随心所欲地引吭高歌;抑或在明月照耀下的松树林中静听清泉石上流的蛩音。尽享那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空明澄澈。怡然自得,尘念皆忘。

孤独也是一种对自我充实饱满的精神生活的不紧不慢的消化,不浓不淡的品位;是心灵自由自在的诗意的栖居,是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的出离。只需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听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于庭前看花开花落,望天外云卷云舒;可悠闲地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宁静而致远,娴静而从容。

孤独还是一份心境和平的自给自足清明安和而无所外求的精神圆融。更是一种心性气质的旷达悠远豁达宽容和心灵品质的自我坚守宁折不弯,是种内在精神的皈依与升华。既可以潇洒地仰天大笑出门去,一蓑烟雨任平生,也能够在飞鸟绝影人迹罕至处身披蓑衣独钓寒江;纵然颠沛流离凄凄惨惨戚戚也不肯过江东,虽然山河破碎身世浮沉仍铁血丹心;即使零落成泥也唯香如故出淤泥而不染,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刚直高洁,卓尔不群,听从我心,无问西东。

正如杨绛先生所说:“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既然世界是自己的,又何必非要去曲意逢迎或是执念于可遇而不可求的那份懂得?!与其卑微地哗众取宠不如高傲地冷清孤独。让我们学会孤独,享受孤独,与自己的心灵对话,卸下面具,回归自我,自如生活,随心所欲,本色自在,快哉!快哉!

散文

油桐花,大山的孩子

◇小慈

我的婆家在江西于都,趁着清明假期回去扫墓,从梅城到江西的路有多条,我们通常会选择从城北镇开始走,或上高速、或走国道,沿途的风景都有连绵的丘陵,我们习惯称之为“山”。即使车的时速不过百公里,也能清楚地看见浓密的树林镶嵌了一朵朵的白雪,就像是小姑娘乌黑的头发上装饰的一枚白色的发卡,显得格外耀眼。如果不懂本地气候植被的生长特性,也不会知道这花团锦簇的“家伙”叫油桐花,对我而言,却再熟悉不过了。

小时候,邻居家的后山长有一棵高大的油桐树,每年四五月开花,花朵洁白如雪,花蕊呈蛋黄色,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油桐花的芬芳,氤氤氲氲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顺着山风飘到了禾坪上方,愉悦了家家户户的老老小小。约莫到了七月,油桐便能结果,果子成熟时会自然掉落,一群孩子每到放学或周末,便带上一个大袋子争先恐后往山里钻,在油桐树下周围的落叶丛仔仔细细地翻找油桐果。没谁宣布这是一场捡果子比赛,但小伙伴们都暗自拼命,比比谁的收获大,比比谁赚的钱更多,因为捡回来的油桐果经过晾晒后,再用工具把果实撬开,里面会有类似板栗模样的种子,这些油桐种子可以“生钱”,收废品的“老板”会不定期进村回收这些宝贝。至于“老板”收购来做什,孩子们并不关心,大家只关心钱多钱少。长大后忆起,虽然忘记了一斤油桐果能换几毛钱,但却明白了油桐果真正用途:油桐种子榨出桐油,因为具有不透水、不透气、不传电、抗酸碱、防腐蚀、耐冷热等特性,作为工业用油广泛应用于制漆、塑料、电器、人造橡胶、人造皮革等,是我国传统的出口商品,占世界总产量的70%。原来小小的油桐果实,作用大大的,经济价值这么高,一不小心就成了国之骄傲!

对油桐花的情愫不一般,是从2017年4月起转变的。那天我接到父母来电,像接收到一张法院传票般沉重,他们让我16号回家送外婆最后一程,悲痛之余还是震惊,没想到天人两隔的一天还是来了。和大多数农村留守儿童的经历相似,我也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女娃娃,与外婆一起生活了七年,日夜相处的感情已不能用简单的言语来形容。次日我奔赴在路上,从未觉得两个县域的距离那么漫长、那么煎熬。往事一幕幕,心里一阵阵绞痛,眼泪一滴滴滑落,任耳边的风怎么抚慰,眼泪就是不听使唤。我泪盈盈地、无神地望向车窗外,眼前模糊闪现油桐花,她像一团团雪宁静地落在山的那一边,映成外婆慈祥的模样,那簇永恒的洁白,竟成了日后最为牵挂的一抹白。

如果说油桐花的花语是情窦初开,那么打开我的是亲情并非爱情,让我初次明白失去至亲是这样无所适从的感觉。诗人陆游言“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又到油桐花盛开时节,睹物思人,心有挂念,不知天堂是否也有油桐树、油桐花、油桐果?如果没有,请共赏人间四月的油桐花吧,她是暮春馈赠的自然美景,她是大山里的“野孩子”,生性率真、洒脱、自由,她的花瓣如星星般闪耀动人,她飘落的时候宛如飞雪般轻盈,她的香气像外婆的味道……

诗歌

桐花的承诺(外两首)

◇梁启亮

昨日失眠的黑幕上

阳光筛落完残余的冷

笑盈盈地看着

季节更替不再犹豫

倒春寒终于逃离

包裹里全是桃花李花的眼泪

洒进刚刚半开的心里孕育

甜蜜从明媚中分娩而出

给等待已久的蜂蝶

涂抹上唇膏

春风伸出红酥手

在词牌的信笺上

誊写承诺

有你

风不再寒

雨不再冷

桐花开了

春天在这时节

已生长得很丰满

在杏花村

阳光刚喝完一瓶酒

微酣的心情很好

扯着山风的衣袖

欲言又止

温柔地等待

花开的声音

若花开无语

花蕊 却为何羞红

桐 树

抚摸着你

音律就从沧桑里渗出

每一根枝条

都招摇着一支失传的曲谱

看高山流水

正梳理琴声的脉络

鹅毛羽扇

一根根捻拨

心弦的长吁短叹

听懂的人

请长歌一曲

山青青

水碧碧

一树桐花开

◇叶光海

一树油桐花开

定是心有所寄

那花朵摇曳的馨香,融汇着海一样的潮汐

游弋所至,都让思绪飞向远方


也许,你的眼睛里有世界上所有的米白色、金黄色

交织、重叠,延续一份独特的美丽

我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大海上

便有一支动听的渔歌

从那边漂来


可春天总是在我们身边

匆匆而过

当读懂那米白、那金黄后,我撩起了一片浮想

春天里没有留下某种迹象与表白

没有如雪的情怀——就难以涉过

爱恋的季节

就难以续写纯真的年华


谁为春天而泣?用我的一生

换来你即将消失的一次回头

谁又用我的来世,吐出

或唤回你的芳香

石斛花

◇陈伟青

你为谁而开?在这人间四月天,

矜持的石斛花。

是谁嗒嗒的脚步,带你挥舞花帕

像微醺的阳光 细数温暖

用一种愉悦起舞


清香馥馥

摇曳多少粉红色的回忆

被风吻过的娇蕊,盛满哪个

让你一喊就会脸红的名字


当月亮爬上窗台

多想告诉你 今夜

你是我羞答答的一腔心事

像一束难于按捺的火焰

在我的诗行欢腾

编辑:黄振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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