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滋养生命记忆的地方

□葛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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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记忆不仅存在于大脑,还存在于肢体、血液甚至整个生命体。我喜欢去泮坑走走,指挥我的常常不是大脑,而是握方向盘的手和管不住的脚,近二十年来未曾改变,身体仿佛受了某种记忆的牵引。

陪伴泮坑,已贯穿了我在梅城的整部家史。开始是坐12路车去,孩子还小,我们出门总要带个包,里面装有奶瓶、保温杯、小被子、背带,出行如同给孩子搬家。后来是骑摩托车,遇上三角地修路,晴天有灰尘,雨天有泥巴,总能“满载而归”。再后来是自己开车。那时不堵车,但路面窄,会车特考验技术;如今路面宽,但一到节假日就要堵车。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去,因为出发时我没想过会堵车,回来后我忘记堵过车。我的关注点不在路上,而在泮坑的青山、湖泊、溪流,还有弥漫着香火味的公王庙上方的天空。

也不知是我先喜欢上这里,还是孩子;只知道,孩子在喜欢跑喜欢跳的年龄,总是比我开心。爬高观音峰顶,她开心;半山腰看瀑布,她开心;在山涧找块石头坐下,将脚丫浸泡在溪水里,也开心;哪怕是在亭子里唱首歌,在堤坝上跳个舞,在长廊里念墙上的歇后语……没有不开心的。孩子开心,我们当然愿意常来。孩子稍大就有情绪了,她希望能去更远的、没去过的地方。我们只好设法哄她,比如请她吃味酵粄,让她在湖边练习立定跳远、仰卧起坐。她正好需要利用周末练体育,否则考试难过关——孩子到了需要以物质作诱饵的年龄,也到了贪图功利的年龄。

有个雨歇的黄昏,孩子在湖中央的亭子里拍湖边的山景,突然她大喊:今天山离我们近了!我一看,雨后的山,像新洗的衣服,除去了浮尘,露出了原色;又轻又薄的雾游丝一般悬在山腰,让人担心轻轻呼出一口气就要将它吹散了,而越是担心,越是心生爱怜。雨后的泮坑,仿佛抖落了平日里所有的秘密,我们的眼睛也仿佛从来没有那样明亮。在孩子的照片中,偌大的湖泊如同一块巨大的翡翠;又如同空无一物,只为装载万物的倒影而存在。孩子说,湖岸像数学中的X轴,整个世界就是一幅轴对称图像,分不清哪是实景,哪是倒影。

孩子的喜好终于又从物质走向了精神。我们一小家子,可以在长廊上坐着,各发各的呆。秋冬季节看水杉,看它等腰三角形的树冠,看它笔直的树干,看它裸露在外的带着浓重沧桑感的树根,看它以深红的颜色表达着与南方环境绝不妥协的姿态。夏天看草坪,从湖畔酒店门前的路面下,一直延伸到湖边,满目的绿,比春天更坚韧,比秋天更纯粹。草坪边上很突兀地立着几棵树,像巨型的遮阳伞。树长在空旷之地,和长在丛林中,意境迥异。长在草坪上的树,跟我老家长在拱桥边的古松颇为相似。以大树为背景,在草坪上席地而坐,会是一幅很诗意的图画。春天我们看水。我告诉孩子,我在喜欢水之前,脑子就是一块石头,开不了窍,直到七岁那年开始在老家的河里放鹅,天天接触水,就变聪明一些了。孩子问怎样才算喜欢水?我答,愿意在水边发呆,品悟水的清澈和深邃,静止和汹涌,有情和无情。鲍参军有诗云:“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水认命,也不认命,它总有办法找到自己的出路。坐在水边而不觉得孤独,这就和水交上朋友了。

我所依恋的,好像都能从家乡的山村找到对应之物。想起王禹偁的诗句:“何事吟馀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但我没把它教给孩子,我更愿孩子的记忆能伴随异乡的风物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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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一天,来泮坑走走,成了我们夫妻俩的事了。孩子上高中住校了,给她安顿好,我们离开时还对着校园回望,但没人回望我们。孩子早已盼望,也早有准备,是时候独立了;而我们完全没做好老去的准备。系好安全带,我没有掉头往回走。脑子里感慨着岁月不饶人,汽车又朝泮坑方向驶去了。这种下意识选择的方向,除了家,只有泮坑了。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小溪里洗洗手,在公王庙烧烧香,再沿着山路听听鸟鸣。路边的芦苇高悬在绿色屏障中,它不知哪一阵山风会带走它的苇絮,更不知会送往何处。妻突然来一句:也好,出门再也不用看时间了,不担心孩子吃什么,会不会迟到。看来,妻已说服自己接受冷清和自由并存的日子。当然,这样的日子我们有泮坑作伴,这是我们接受新生活的底气。

经常陪我们来泮坑的还有俭哥一家。我们都因为工作落户梅州,别人回老家、走亲戚的时候,我们就来泮坑。我们心里觉得泮坑好,泮坑便真的好。这里成了我们两家人的“后花园”,我们喜欢在这里探秘。整个泮坑是个长长的山谷,泮坑湖也是长长的,安然躺在谷底。有一回我跟当地人说,这个字应该念“湖畔”的“畔”,他们则告诉我这里原名就叫“半坑”,“泮”是误写误传。我从地图上一看,整个湖还真是半月形状,不是一个完整的坑。于是我也跟着念“半坑”了。其实这个湖以前也不叫湖,叫水库,但今天越来越少的人愿意这么称呼它。“水库”让人联想到工业、农业,而“湖”还给了它大自然的身份。

之前我们只是习惯性地沿着山谷一路向前,来得多了,就想走走不曾走过的路。我们爬上了停车场背后的小山坡,发现山坡背后有另一个峡谷,那里人迹罕至,草树遮挡了整条小溪,但更接近大自然原本的样子。有一天我们又发现小山坡上搭了几间木屋子,原来是酒楼,我们大摇大摆地进去参观,好像自己家搞了什么新建设一样。酒楼不远处有一座两屋小楼,以前走在路上总能听到悠扬的钢琴声,我曾无数次猜测这里住着怎样高雅的一家人,但后来却听说是人家租来做钢琴培训的。听后我们又愤愤然,为什么别人租得我们租不得?如今门上挂着工程队的牌子。我们又在幻想,等所有工程结束了,我们就租下来,在门前这个位置砌个花池,那个位置安个秋千,背后再开个菜园子……等我们讨论完了,才突然想到,屋里是不是有人?他们是不是听到了我们的议论?他们会不会骂房东背着他们给房子找了下家?我们被自己抛出的问题逗乐了,一路笑着往前走。

我们又在彭记餐馆背后发现了一个“隐形村庄”。这个村庄名是我给取的,因为无数回从彭记门前经过,都不知其背后还有那么多房屋、果树和田地。有一栋楼还打出了出租广告。我们早就有个想法,在离大自然最近的地方租个房子,这个房子必须靠近山,靠近水,可以扎个篱笆,搭个花架,挖个酒窖。我们不但这么想了,还真去看了。有一家住着两个老人,见到我们无比热情。他们现在住的是水泥楼房,旁边有几间过去留下的老房子。我们喜欢老房子,也觉得亲手去改造它、美化它,会是一件很文艺的事。但最后发现房子的结构、大小完全不是我们想要的。那晚房子没看成,老人的失落不亚于我们。他们并不是为了要将房子租出去,而是需要人陪伴。他们的孩子有的远在深圳;有的虽在本地,但做着生意,也难得回来。

我们在这里遇上的老人,和家乡遇上的老人无异。这种“秒懂”的感觉,让我感到生命是多么简单和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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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04年来到梅城,不觉满18年了。其间,我们在泮坑只缺席了一个季节,那就是2020年的春季。新冠疫情突如其来,各小区都有志愿者守护。有个晚上,俭哥喊我们下楼来。我们在小区门口看见了一辆红色的车,车上有两个戴口罩的人,递出来一大包青菜;我们也给车里的人递去一包自家蒸的馒头。我们开玩笑说,怎么不对个暗号再交换情报?当时人们对新冠病毒怀有更多的是未知和恐惧,许多村庄都封路了,外人进不去,其中就包括我们最爱去的泮坑。我隔一阵子就要在微信里问彭记的老板泮坑是否开放了。我得出一个结论:真正了解自己喜欢什么,不在拥有之际,而在失去之时。当我对着自家阳台快死去的纺锤石斛的时候,当我看到附近的杏花都开了的时候,当我听见路旁的木棉花吧嗒落地的时候……我知道我牵挂泮坑了,牵挂那石臼里无人舀取的清泉,牵挂路旁寂寞开落的繁花,牵挂山间飘忽的云和被风吹皱的湖水……

初夏,我们终于怀揣着歉疚和泮坑相拥。她将积蓄了整个春天的温度,化作暖风,宽慰着我们这些不能与之共患难的人。有一阵子,我们报复性地在那里出没,取水,散步,用餐,登高……遇上雨天也不用怕,因为整个湖泊都被长廊包围了。一群美术生在写生,烧烤,雨突然来了,但他们是那样从容,将画板往头上一顶,嬉笑着,几步脚便钻进了长廊里。相形之下,雨丝中东扑西撞的飞虫可就慌乱多了。以我有限的见识,我不知道有第二个被长廊全包围的湖泊了。但这里的长廊并不等同于湖堤,不像有些景区,非要将天生天养的景致造成家中水池的样子。泮坑的长廊外依然有斜坡,有草树,有泥巴,站在湖边,我们能听到大自然匀静的呼吸。

2020年冬天起,泮坑开始扩容提质。我们采用自创的“语用模式”来表达心情:

看咱们屋前的小溪,我让人搬来了这么多大石块,从此我们常在溪中走,还能不湿鞋!

咱们分工合作,你打造小溪,我打造情侣路,这条路一直伸向湖心,可以近距离找找人在江湖的感觉!

还是我选的紫色草(据说叫粉黛乱子草)有魅力,你看,像一大片粉红色的雾飘在水边,抢了水杉的风头,成网红了!

你们在草坪处搭个露台怎么不跟我们商量商量呢?可惜了我的草坪啊,少一寸我都心痛!

……

泮坑的一切,我们都假想成是自家的;任何改变,我们也都假想成我们参与了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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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泮坑的愉悦,不仅存在于我们的语用模式,还存在于我们的灵魂,这是不可言说的美妙。如果一定要找出理由,大概可以理解为,这里一切安详的、蓬勃的,都有我家乡的影子。人们对家乡的情结,是非常微妙的。电影《寻羌》讲述的是汶川地震后,羌族人要迁出羌寨的故事。对这次迁徙,下一代是接受和欢迎的,老一辈却有着对故土的无限眷恋。里面有类似这样振聋发聩的台词:难道你认为看得见的东西才珍贵?每个人头上都有神明,能不能找到就看自己了!

这些拷问直逼灵魂。我们愿在何地、以何种方式生长,根本不用我们作答,生命本身会告诉我们。就像胎儿对母体的依恋,这是剥离了一切外物、外因的,人类代代相传的生命记忆。羌族人在寻羌,其实我们每一个生命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寻觅头顶的神明。我曾有个浪漫的想法:何不将人生当作旅行?如果每五至十年换一座城市工作,那该多有意思?如今才知道,当年的想法何其幼稚。

所谓安土重迁,这个“重”,正是看不见的东西;但它投影到每一代人心中,又是各异的。有时我忍不住将泮坑的美景拍下发给孩子,孩子仅作出礼节性的回应。我突然想到,在“家”的这棵树上,我们靠近树根,眼里只有泥土;孩子靠近树梢,头顶有广阔的蓝天。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讲到,他的一位美国朋友问他:为什么你们中原人去了草原,依旧锄地播种,向土里一钻,就看不到其他利用这片地的方法了?类似的问题也许孩子也想问,我只能说,我们在同一棵树上,但不妨碍各自生长。

今年春水丰富,泮坑的几个小水潭都有孩子在捞鱼。身旁的家长好似比孩子还快活,嘴里叫喊着,肢体扭动着。这一切,让我误以为自己前世来过这里。关联着泮坑和我们的,或是眼前的野趣和野性,气息和气味;或是另有生命的记忆,我们看不见,又确乎存在,且在不断生长,生长……

编辑:廖智

审稿:曾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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