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花

□丘艳荣

柠萌  摄

小长假过去,我没有迎来那个身影。这两年,她与我这棵老榕树几乎天天相伴。此刻,她种下的“晚饭花”在我脚底摇摆,它们扭动着身子,蹭我的胡子,问我,榕树爷爷,奶奶呢?奶奶怎么没有来?

一群孩子也在问,奶奶呢?奶奶今天怎么没有来?他们问的是艾老师。艾老师是奶奶的儿子。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裳。

我俯身看着艾老师。艾老师抬头望了望我,眼神写满哀伤。他看一眼晚饭花,又看一看我,然后对着围在他身旁的孩子们弯了弯嘴角。他应该是想笑,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两年前,就在这里,艾老师红着脸跟校长说,这个,我妈……她患老年痴呆了。每日夕阳西下,她就倚着门望。望着望着,她突然就收拾起包袱,找来一根扁担,把两个包袱挂在扁担上。她说,她要回家,她阿妈说了,晚饭花开就要回家。我怎么也拦不住她。我问她到底要去哪里,我用车送她去,她不肯。我只好推着摩托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果然是回家的路——她自己的娘家。她的娘家已没有人住,却有一大丛晚饭花年年开放。回到老房子,她成了一个小孩,摘下晚饭花戴在头上,喃喃自语:阿妈,我回来啦!

本来,她只在傍晚闹着回老房子一趟,其他时间是不会乱跑的,我只需要上班时锁住大门。可是……她在家做饭,空锅架在煤气炉上,炉子的火吐着火舌,锅底烧开了洞……

艾老师嗫嚅着说,我要是可以带着她上班,就不用担心她的安全了,并且下班后,刚好顺路跟她回一趟娘家……

校长沉吟片刻,说,百善孝为先。你就带老太太来上班吧!

艾老师高兴地捶了一下正站在他身边的我。我吓得胡子翘了翘。

奶奶来了。她不愿意坐在艾老师办公室里,偏偏就喜欢坐在我脚边。她摸着我的胡子说,我喜欢你的胡子,你的胡子比我老头子的还多还密!她还悄悄跟我说,我会变魔术。我要让你的胡子长出花。她往我胡子底下埋下许多小手雷似的东西。

孩子们好奇这个白头发的“小学生”。一下课,他们便像小鸟儿一样飞来,左一句“奶奶”右一句“奶奶”地叫,还排排坐到奶奶身边的花池边上。奶奶也好玩,张口就说:“排排坐,唱山歌,爷打鼓,子打锣,新舅灶背炒田螺,田螺壳,刺到家官脚,家官呀呀呀,新舅笑哈哈。”小孩子们一听,笑得前仰后合。奶奶指着其中一个缺了牙的孩子念:“缺牙耙,耙猪屎,耙一箩,送阿婆,耙一担,送外甥,耙一斗,送朋友,耙一升,自家蒸,蒸到朝,和和烧,蒸到昼,喷喷臭……”孩子笑得更厉害了,缺了牙的那个孩子捂着自己的嘴笑,笑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奶奶搂住缺牙的孩子,掏出手绢给他擦,随口又是一首童谣:有条显公(蚯蚓)真可笑,顺着鼻子上下跑。哧溜一声——出来了,哧溜一声——进去了……

艾老师、校长还有其他老师也围过来。校长笑着对艾老师说,你这位老妈,不简单啊!哪里痴呆啦?校园里多了一个老奶奶,多了那么多快乐啊!

过了一段时间,“小手雷”出了芽。细心的孩子们问,奶奶,是您种的呀,种的是什么花呀?

老太太就念:“晚饭花,像喇叭,滴滴答,滴滴答,叫娃娃,吃饭啦!”

那些晚饭花就从我一绺绺的胡子下面一天天长大,开花。

艾老师跟那些孩子一起听老太太念童谣,听着听着,他的眼睛就湿了。

一晃两年。老太太天天跟学生一起念童谣、打石子、翻皮筋、种花。被他们整日环绕着的我沾染了他们的快乐,也变得越来越年轻了。

奶奶怎么没来?我垂下一根胡子“绾住”艾老师的手。艾老师轻轻地回拉了我一下。然后,他在我脚边坐下,就是他母亲平常坐的位置。孩子们也挨着他在花池边“排排坐”了下来。

艾老师站起来,从蓝碎花布袋子拿出来一捧捧的晚饭花种子:就在小长假,我母亲走了。她走前说,她阿妈来带她回家了。这些花种子,是她留给你们的礼物,她还交代,榕树爷爷也要一份。

每个孩子的手心都牢牢攥住了一把种子。艾老师和孩子们一起把种子撒下,一颗“小手雷”轻轻触碰到了我的胡子,我突然想哭。

一个孩子说,这花,以后就叫“奶奶花”吧!

柠萌  摄

编辑:廖智

审稿:曾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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